1917年的春節,和所有中國年一樣,熱熱鬧鬧,普天同慶。這一年的春節,在北京大學校園內,卻因為幾位知名教授的詩篇,而顯得富於詩意與文化氣息。他們不但同時寫詩致意,還將這些詩篇全都發表在了《新青年》雜志上,堪稱這一年春節的特別記憶。
1917年3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三號上,同時發表了四首以“除夕”為題的詩。胡適、陳獨秀、沈尹默、劉半農,四位北大教授,向校內外同仁呈獻詩作,同慶1917年春節。留美七年的洋博士胡適,時年27歲,意氣飛揚,以他一貫提倡白話文寫作的主張,寫了一首“純白話”的除夕詩:
除夕過了六七日,忽然有人來討除夕詩!除夕“一去不復返”,如今回想未免已太遲!那天孟和請我吃年飯,記不清楚幾隻碗﹔
但記海參銀魚下餃子,聽說這是北方的習慣!飯后濃茶水果助談天,天津梨子真新鮮!
吾鄉“雪梨”豈不好,比起他來不值錢!
若問談的什麼事,
這個更不容易記。
像是易卜生和白裡歐,這本戲和那本戲。
吃完梨子喝完茶,
夜深風冷獨回家,
回家寫了一封除夕信,預備明天寄與“他”!陳獨秀(1879—1942)的《丁巳除夕歌》,則與胡適詩作的氛圍完全不同。長胡11歲的陳氏,沒有少年海歸胡適那樣的志得意滿與閑適從容,對他而言,對中國封建社會以來遺留至民國的諸多社會問題,一直是其關注焦點與探討重點所在,這一視角下的思考與追問,即使在春節這樣的傳統佳節裡,仍然沒有消逝而去。詩雲:
古往今來忽然有我,歲歲年年都遇見他。明年我已四十歲,他的年紀不知是幾何。我是誰?人人是我都非我。他是誰?人人見他不識他。他為何?令人痛苦令人樂。我為何?拿筆方作除夕歌。除夕歌,除夕歌,幾人嬉笑幾人泣。
富人樂洋洋,吃肉穿綢不費力。
窮人晝夜忙,屋漏被破無衣食。
長夜孤燈愁斷腸,團圓恩愛甜如蜜。滿地干戈血肉飛,孤兒寡婦無人恤。燭酒香花供灶神,灶神那為人出力。磕頭放炮接財神,財神不管年關急。年關急,將奈何﹔自有我身便有他。他本非有意作威福,我自投羅網自折磨。轉眼春來,還去否?忽來忽去何奔波。人生是夢,日月如梭。我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十年不作除夕歌。
世界之大大如斗,
裝滿悲歡裝不了他。萬人如海北京城,
誰知道有人愁似我。與陳獨秀的惆悵、憤怒不同,沈尹默的這個春節,過得平淡、平和,依舊流露著一位中年學者的平實風范。恐怕很少有人會想到,他當年也嘗試做過白話體的自由詩。1917年的除夕,時年35歲的沈尹默就寫過這樣的自由詩。詩雲:
年年有除夕,年年不相同﹔不但時不同,樂也不同。記得七歲八歲時,過年之樂,樂不可當,樂味美滿,恰似飴糖。
十五歲后,比較以前,多過一年,樂減一分﹔難道不樂?不如從前爛漫天真。
十九娶妻,二十生兒:那時逢歲除,情形更非十五十六時,樂既非從前所有,苦也為從前所無。好比歲燭,初燒光明,霎時結花,漸漸暗淡,漸漸消磨。
我今過除夕,已第三十五,觀喜也慣,煩惱也慣,無可無不可。取些子糖果,分給小兒女,“我將以前所有的觀喜,今日都付你。”
與胡適同歲的劉半農(1891-1934),是近現代史上中國的著名文學家、語言學家和教育家。1917年到北京大學任教后,他更為積極地為《新青年》撰稿,為新文化運動極盡筆墨抒寫。就在他發表除夕詩之前,他甚至跑到紹興周氏兄弟府上,與魯迅、周作人兩位新文化健將徹夜長談,探討《新青年》增設欄目等相關事宜。在紹興過春節的劉半農,寫出的詩篇也格外有特色。詩雲:
(一)除夕是尋常事,做詩為什麼?不當他除夕,當他平常日子過。這天我在紹興縣館裡,館裡大樹甚多。
風來樹動聲,如大海生波,靜聽風聲,把長夜消磨。
(二)主人周氏兄弟,與我談天﹔欲招繆撒,欲造“蒲鞭”,說今年已盡,這等事,待明年。
(三)夜已深,辭別進城。滿街車馬紛擾﹔
遠遠近近,多爆竹聲。此時誰最閑適?
——地上隻一個我!天上三五寒星!
劉半農這一組三首小詩,親切平實,渾如一小頁除夕日記。詩篇末尾還特意為“繆撒”與“蒲鞭”兩詞加了注解。他介紹說,繆撒,拉丁文作“musa”,希臘“九藝女神”之一,掌文學美術者也。蒲鞭,日本雜志中有之,蓋與“介紹新刊”對待,余與周氏兄弟均有在《新青年》增設此欄之意。原來兩詞一為拉丁文音譯,一為日本語專用,在中文自由體詩行裡,連用拉丁文與日本語術語,這在百年前的中國詩壇,還算是頗為時髦的事兒哩。看來,劉半農這個年過得很前衛,也很時尚。
在這個近百年前的春節,胡適、陳獨秀、沈尹默、劉半農等以半帶戲謔、半帶思索的筆墨為朋友,也為自己留下紀念。《新青年》上大過年——1917年的春節,也正因這一大幫帶著嶄新時代氣息的“新青年”們的出現,而面貌一新,令人耳目一新,的確給人以新年新氣象的時代記憶。(肖伊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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