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程氏的墓碑刻著中華民國紀年。
幾年時間裡,齊紅深整理出80座墓碑的資料,並寫出一部近1.5萬字的調查報告。
墓碑是人生終止時最后的定格,也是儲存墓主及其生活時代歷史文化信息的府庫。“日本侵華殖民教育口述歷史調查與研究課題組”對大連市區周邊的荒山野嶺進行搶救性普查,發現了日本殖民大連時期的普通百姓墓碑百余座。每一座墓碑都以無聲的方式講述著一段被奴役的故事。意味深長的是,他們的生命雖然終結在殖民地,但是,他們的墓碑卻以不同的方式留存著家國記憶。
墓碑上 刻著殖民印記
5月6日,立夏,在大連市西崗區南石道街,我們沿著迎春路向蓮花山的方向走,經過蓮花山寺,不久便看到一條通往山上的蜿蜒小徑。
選擇從這條小徑上山的人不多,因為必須要在一片墓碑群中穿行。
踏上小徑,向山的深處走去。四周寂靜,隻有腳下的碎石不時發出聲響。陽光透過樹枝,斑斑駁駁地洒落在一座座墓碑上,它們或完整或殘缺,或立或倒,有的仍可見親人探訪的痕跡,有的則似已被遺忘了數十年。
“我是2007年搬到大連住的,家就在附近。上山鍛煉時偶然見到這些墓碑,發現碑文的內容很有歷史價值。於是,便開始做這方面的研究。 ”歷史學家齊紅深走在最前面,手中拿著自己做的藤杖,一來可以借力,二來方便撥開遮蔽墓碑的雜草。
“過來看這座墓碑! ”我們循著齊紅深的聲音看過去,一座花崗岩制的墓碑倒在一條小溝中,如果不留心,根本難以發現它的存在。
盡管時間久遠,但碑文仍可辨認,生卒年分別寫著“宣統元年”與“昭和二十年”。前者是清朝紀年,后者則是日本紀年,這一看似有些奇怪的紀年方式,卻從獨特的角度反映出那段被殖民的歷史。
齊紅深彎下身,用手拂去碑上的泥土,輕輕讀出了墓主的故鄉:“山東省莒縣小官庄”。
活著時 分成三六九等
上山的路曲曲折折,有幾處還頗為陡峭。齊紅深說,一次他不小心滑倒,摔出了兩三米遠。就這樣一次次扎進山裡,幾年時間下來,齊紅深整理出80座墓碑的資料,並寫出一部近1.5萬字的調查報告。
為什麼選擇從墓碑的角度來研究日本奴化教育?齊紅深說,墓主與立碑人、墓葬形制與碑體、碑文與紀年……這些都蘊含了社會、人口、經濟、文化、國家認同等歷史信息,它們可以有力地証明,日本對大連長達40年的殘酷統治,不僅造成人口的高死亡率和低出生率,而且還通過文化侵略和奴化教育,破壞了中國人民的民族觀念和國家認同,“這是比武裝殺戮、經濟掠奪更陰險、更毒辣、危害更深的‘挖心’戰”。
在幾塊碎石間,有座殘損的墓碑,墓主是一位女性,27歲故去。 “她的原籍寫的是江蘇,死於‘康德五年’,這是偽滿洲國紀年。碑上沒有寫日本紀年,這說明,她不是‘關東州’州民。 ”齊紅深說。
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在大連生活的人被分為三六九等。一等人是日本人﹔二等人是朝鮮人﹔三等人是“關東州人”(旅大地區本地人)﹔從外地來到“關東州”的中國人是四等人,被稱作“寄留民”。
“我們對80座墓碑資料進行統計后發現,標明去世時年齡和生卒年的有31人,其中23人死時不到50歲,20歲至30歲間的多達11人。”齊紅深說,根據記載,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大連存在著低出生率和高死亡率的特征,墓碑研究得出的結果印証了這一點。
我是誰 泯滅民族意識
走了大約一小時的山路,我們找到十余座建於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墓碑,其中使用偽滿洲國紀年和日本紀年的佔大多數,殖民地色彩濃厚。
齊紅深用時間段劃分的方式,對這一現象進行了分析。“我們考察的80座墳墓:1905年至1914年間1座,1915年至1924年間2座,1925年至1934年間 10座,1935年至 1945年間 67座。使用中華民國紀年和公元紀年的在日本統治的前30年和后10年中各為12個和13個,沒有明顯變化。而使用日本紀年和偽滿洲國紀年的,在日本統治的前30年為1個,后10年則增加到54個。說明普通民眾對日本佔領和偽滿洲國的認同程度有明顯增加。 ”
這組看似簡單的數據統計,暴露出日本殖民統治者利用奴化教育和文化侵略逐步泯滅中國人的民族意識和國家歸屬感的嚴重后果。
“從墓碑的紀年方式來看,與我們採錄的親歷者口述歷史所回憶的歷史事實是一致的。在殖民地,不許說自己是中國人,隻可以說是‘關東州人’或‘滿洲國人’。有時,警察故意問你是哪國人,如果說是中國人,就會挨打。一位老人曾對我說,日本投降時,很多青少年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了,當老師激動地高喊‘我們是中國人’時,他們很驚訝,不能理解。還問老師:‘不是說我們是皇民嗎?怎麼又變成中國人了? ’”齊紅深說。
忘不了 家和國的方向
日本對大連殖民40年,這是一個足以斷根絕脈的時間長度。然而,家的根、國的脈,又怎能說斷就斷、說絕就絕。
一路走來,每一座墓碑上,不管碑文如何簡陋,卻都依照中國的墓碑傳統,清楚標明了墓主的原籍。山東、江蘇、湖南……這些地名與偽滿洲國紀年或日本紀年一起出現時,像是在宣告:中國人永遠不會忘記根在哪裡。
我們從原路返回時,被幾棵纏繞而生的老樹所吸引,同時還發現,老樹下的荒草和枯葉中,半埋著一座墓碑。
墓碑的大半深嵌在土中,露出的部分剛剛可以看到墓主的名字:趙程氏。墓碑左側刻著趙程氏的原籍:山東海邑。右側的文字被樹枝和泥土遮住了。齊紅深蹲下身,用手杖撥了撥,趙程氏的卒年露了出來,既不是偽滿洲國紀年,也非日本紀年,而是寫著:民國二十三年。
民國二十三年,也就是1934年。那一年,日本佔領大連已經29年。我們無法知道這座墓碑制作時的情景,更不清楚趙程氏以及她的家人是怎樣的一群人。我們隻知道,一個生命終結在殖民地,但卻沒有在為生命定格的墓碑上留下任何殖民符號。這是一種無言的力量,使人莫名地感動。
下山時,偶爾會見到樹枝上系著紅色的布條,當微風吹過,飄起的布條像一抹紅色的煙。齊紅深說,大概是有人來掃墓時系上的。建於日本殖民時期的墳墓,許多已經無人探訪了。它們雜亂地散落在山間,有的碑身與碑座分離,有的隻剩下殘碑一塊。
“這些墓碑是歷史的見証,但卻沒有一座博物館願意收集和保留這方面的資料。 ”當我們離開蓮花山時,齊紅深回頭望了望,帶著些許遺憾地說著。(記者 王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