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平
寂寞風雨丹青路
吳冠中的藝術成就享譽世界,但他晚年寫的自傳書名卻是《我負丹青》。一個“負”字意味深長,道出了大師在藝術上的永不滿足和追求。吳冠中有一張照片,那是他在風雨中的山間寫生,老伴在一旁給他打著傘。兩鬢已斑白的吳冠中,眼睛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前方。可以說,這個場景正是吳冠中一生寂寞風雨丹青路的真實寫照和縮影。人生的道路是漫長的,但關鍵處就那麼幾步。每當在人生的關鍵路口,吳冠中他總能毫不猶豫地作出自己的選擇。縱觀他一生的丹青之路,讓人難以忘卻的是那三次關鍵的選擇。
第一次重要的選擇是在考進浙大高級工業職業學校后。那年暑假軍訓,吳冠中和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預科的朱德群被編在同一個班,兩人成了好友。一天,朱德群帶吳冠中參觀藝專。吳冠中看到了前所未見的圖畫和雕塑,受到強烈的沖擊。他被眼前的美術作品驚呆了,就像嬰兒啟目第一次看世界,隻覺五彩繽紛,眼花繚亂。世界上竟然有這麼美的藝術,我非投身它不可。這年,他17歲,是青春期,也是叛逆期。父親堅決阻攔,告訴他,投身藝術就等於投身貧窮。他不聽,前面縱然是萬丈懸崖,也要不顧一切地往下跳。母親無奈,隻好隨他自主。於是,17歲的吳冠中毅然轉入了杭州藝專,師從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等教授。校圖書館裡畫冊及期刊以法國的最多,塞尚、梵·高、高更、馬蒂斯、畢加索……吳冠中愛上了這些完全不為中國人所知的西方現代美術大師。因為吳冠中的這次選擇,在中國的歷史上從此少了一位會同樣杰出而有成就的工程師,卻有了一位對中國和世界藝術作出了巨大貢獻的藝術大師!
第二次重要的選擇是在1950年。1946年,吳冠中通過選拔考試,赴法國學習人體油畫。國立巴黎高等美術學校油畫系共四位教授。吳冠中先選杜拜,后來,因不喜歡杜拜的作品,投至蘇弗爾皮教授門下。在巴黎,他勤奮刻苦地學藝,“西方藝術中的人本精神,偉大作者們的激情、純情,對造型科學的剖析,是遠遠超過我在國內時所知的。”“構成、空間劃分、如何處理平面、錯覺與直覺,這一系列的知識對我是全新的。”由此,他感悟到“藝術的欣賞是沒有國界的,藝術作品既無國界,飄洋過海來取經,負有打通東、西精神,彼此擴展審美的重任……”他像春蠶吃桑葉一般,廢寢忘食地勤奮學習和吸收著國外的藝術。三年的光陰轉瞬即逝。吳冠中又面臨了一個重要的抉擇:留在巴黎,還是回國。1949年末,吳冠中和同在巴黎留學的趙無極、熊秉明三位為了回不回國而在巴黎徹夜長談。爭論的焦點在於兩個方面,一、不回國的理由:在國外學藝,技術尚未精湛,還沒有熟練掌握和應用,再者,技術學到手了,回國卻沒有用武之地。另外,法國畫廊興旺、藝術信息資源豐富,利於畫家生存,建功立業﹔二、回國的理由:藝術誕生在親切的感情裡,祖國的父老鄉親是親人,是藝術的土壤和源泉。更要結合實踐,探索和創造表現藝術新境的技法。矛盾不易解決,或去或留的選擇經過多次反復,吳冠中最終下定決心,於1950年暑假離開巴黎,投向新中國。比較起其他人,吳冠中的抉擇有著堅實的基礎。就在前一年,他曾給杭州藝專的吳大羽老師寫過一封信,表白說:“踏破鐵鞋無覓處,藝術的學習不在歐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師們的畫室,在祖國,在故鄉,在家園,在自己的心底。趕快回去,從頭做起。我的心非常激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將生下來。苦日子已過了半世,再苦的生活也不會在乎了。總得要以我們的生命來鑄造出一些什麼!無論被驅在祖國的哪一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誠地做,不會再憧憬於巴黎的畫壇了。暑假后即使國內情況更糟,我仍願回來。火坑大家一齊跳。我似乎嘗到了當年魯迅先生拋棄醫學的學習,決心回國從事文藝工作的勇氣。”吳冠中還特別用梵·高書信中的話激勵自己:“你是麥子,你的位置在麥田裡,種到故鄉的土裡去,將於此生根發芽,別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可見這個決定對他來說是多麼的重要,多麼的銘心刻骨。就是在出版的回憶錄中吳冠中還在反問自己:“三十年前的情景又顯現了,又記起回國不回國的內心尖銳矛盾,恍如昨日,不,還是今日。回國后三十年的酸甜苦辣,我親自實踐了﹔如留在巴黎呢?不知道!秉明不已做出了估計嗎,‘大概也走在無極、德群他們的道路上,排在他們的行列裡。’無極和秉明去年都曾回國,都到過我那破爛陰暗的兩間住室裡。為了找廁所,還著實使我為之難過。我今天看到他們優裕的工作條件,自卑嗎?不,我雖長期沒有畫室,畫並沒有少畫。倒是他們應該羨慕我:朝朝暮暮,立足於自己的土地上,擁抱著母親,時刻感受到她的體溫與脈搏!我不自覺地微微搖頭回答秉明的提問時,仿佛感到了三十年的長夢初醒。不,是六十年!”
第三次重要的選擇是在回國后。吳冠中回國已是1950年的夏天,被分配到中央美術學院任教。當時,國內受蘇聯現實主義畫風影響很重。吳冠中介紹的波提切利、夏凡納、塞尚、梵·高、高更等人,同學們一無所知。有人說吳冠中是在宣揚資產階級的形式主義。他被調到清華大學建筑系教繪畫課程。后來他又離開清華,到北京藝術學院及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教。從未想到,懷著一腔熱血回到祖國的吳冠中,會被當作藝術上的異己分子而橫遭排斥。他的藝術主張也被看作資產階級形式主義﹔他畫的村勞動模范戴著大紅花的作品,卻被同事認為丑化了工農兵形象,改來改去都不行。此時的吳冠中,一定有些后悔不該回來,他的內心一定有許許多多說不出的屈辱。在國外,他因為是黃種人而常在人格上受辱,現在回到自己的祖國,卻依然被視為“異類”。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卻必須去品嘗這種“腹背皆敵”的滋味。於是他作出了影響他一生的決定:放棄人物畫改畫風景,並將油畫中國化。風景畫———這是他在歸國后的艱難征途中明智的選擇。它沒有明確的政治傾向,可以避開許多敏感問題。在那個時代,有抱負的畫家都在從事主題繪畫,畫英雄人物。風景題材則不關痛痒,不會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可風景畫的路雖然很窄,卻穩妥,得不到政治的青睞,也沒有多少風險。因此吳冠中將繪畫的主題轉向風景,等於免除了所有來自政治方面的無端批判,為他的藝術生存在這麼個特殊的環境裡,奠定了基本的前提。而且,吳冠中在風景畫創作風格上更明智地選擇了寫實。他既已被認作是“資產階級形式主義的堡壘”,即使作風景畫也無法避免被冠以“形式主義”的帽子。他如果繼續沿用巴黎時期的風格畫風景,即使與政治無關,也難以存活。吳冠中這一時期的作品,手法寫實、造型嚴謹,令現實主義批評家無可挑剔。
正是這個選擇,讓吳冠中的丹青之路能越走越遠。北京,是作為他風景畫家起步的第一站。這裡有許多古老高大的建筑、有蒼鬆翠柏、有亭台樓閣、有大街小巷,有永遠畫不完的題材,而且就地取材,方便省時。上世紀50年代初期和中期,吳冠中畫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寺院塔樓,並由這個起點逐漸向外擴展:1954年赴五台山,1956年至紹興,1957年到山東大魚島、江西井岡山和瑞金,1958年去山西洪洞縣,1959年往海南島,1960年回故鄉宜興,1961年遠征西藏,1963年登浙江雁蕩山……即使在“文革”期間到河北獲鹿縣李村勞動鍛煉,他也背著老鄉家的糞筐,那高高的背把正好做畫架,筐裡盛顏料什物,到地裡寫生。同學們笑吳冠中是“糞筐畫家”。而這位拿糞筐作畫架的畫家,就在北方鄉間的黃土地上,開始了自己的藝術創作。他在天天看慣了的、極其平凡的村前村后尋找新穎的素材,每天在寧靜的田間來回走上好幾遍,留意到小草在偷偷地發芽,下午比上午又綠得多了﹔轉瞬間,路邊不起眼的地方,開滿了淡紫色的花朵,任人踐踏……冬瓜開花,結了毛茸茸的小冬瓜……這些充滿感情的描繪,反映出畫家心靈深處與大自然間的對流,而真實的生命體驗使他這一時期的作品充滿了真摯情感與濃郁的鄉土情調。
吳冠中就這樣在自己獨特的藝術道路上越走越遠,背著沉重的畫具跑遍了國內的山山水水。“野外寫生是件很艱苦的事情。有一次在貴州的一個村庄,那個地方人養豬、廁所都在一起,蒼蠅滿處飛。我坐在那裡畫,小孩看著畫,他不感興趣,數我背上的蒼蠅,數了八十一個。”“到井岡山,要畫主峰,很高。畫完以后要下來就麻煩了。因為油畫必須得兩個手捧著,不能拿,黏的,還沒有干。就隻好把畫箱扔下去,讓它滾下去,能夠滾的東西都讓它滾下去。我自己捧著畫像小孩滑滑梯,從山上一點一點地滑下去,褲子也磨破了,但是保護了這幅畫。”更有一次乘火車,為了保護畫稿,在擁擠的車廂裡,他把畫稿放在座位上,而自己整整站了好幾個小時﹔他住過破廟、工棚、大車店﹔他在海南,為畫畫在雨林叢中忍受蚊虫叮咬﹔在湖南,為省委畫巨幅油畫《韶山》不要稿酬,隻借車一輛,供他在湖南境內自由奔馳半個月,結果發現了張家界,寫文宣傳,張家界終於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他曾得了嚴重的肝炎。他自己甚至是老伴都感到他是活不久了,於是索性不再靜養,日夜發憤作畫,決心以作畫自殺。沒想到藝術竟然挽救了他的生命,他奇跡般地好了。
幾十年為藝術辛勤的耕耘和積累,幾十年對藝術那持續的少有的拼命精神,幾十年的寂寞風雨丹青路程,在吳冠中臨近花甲之年,終於迎來了收獲的季節。1978年,吳冠中舉辦了歸國后的首個個展。如果從1943年首次個展算起,中間已隔了35年。展覽雖然是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內舉辦,但卻在整個美術界造成了回響。吳冠中的畫展,給中國畫壇帶來了一股清新的風。看慣了“文革”時期那些高、大、全作品的觀眾,面對吳冠中這些沁人心脾、生動活潑的小品,都感到耳目一新。隨后,畫展的成功很快傳揚。吳冠中首先接到貴州的邀請前往展出,接著第二年又由北京中國美術館主辦“吳冠中繪畫作品展”,隨之又被邀請到四川、湖北、湖南、浙江、江蘇、廣東、廣西、山西、遼寧等省巡回展出。尤其值得贊賞的是,吳冠中非常為觀畫者著想,在中國美術館的一次畫展,居然每幅畫都附有畫作緣起和欣賞提示。他的楷書恭正端庄。
吳冠中的名字頓時遍傳大江南北。這以后,吳冠中的個展接二連三,每隔一年都有新作展出。他的藝術開始走出國門,走向中國香港和台灣、新加坡、韓國、日本,走向美國、英國、法國,直至走進大英博物館。1991年,法國文化部頒發給他法國文化藝術最高勛位﹔1992年,大英博物館打破常規,為這位當代中國畫家舉辦個展﹔1993年,巴黎市長為他簽發了巴黎市金勛章。2002年,法蘭西學院藝術院投票通過吸收吳冠中為通訊院士。西方人眼裡的吳冠中的藝術,已成為20世紀中國藝術的標志,認為“這位中國大師的作品是近數十年來現代畫上,最令人欣喜且不尋常的發現”,是本世紀中國“繪畫藝術巨變的標志”。這個在巴黎求學時自尊心經常受到傷害,不知受過多少“高等白人”冷眼甚至侮辱的“黃皮膚小個子”,終於以他通古今、融中西的卓越的藝術成就,贏得了西方人的認同與尊敬,更為中國贏得了至高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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