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如老人回憶犧牲戰友時,神情肅穆。白家陽攝
老兵檔案
張中如,1919年出生於山西原平,193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參加八路軍。抗日戰爭時期,先后在山西戰地動員委員會游擊支隊、暫編第一師、工人武裝自衛旅任中隊長、連長、作戰科長。1942年初,他任晉綏軍區第八分區二十一團一營營長,率部在山西交城、古交地區帶領當地的軍民開展抗日斗爭。解放后,歷任河南省軍區政委、總參某部政委、部長等職,1964年被授予少將軍銜,當選為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
5月,北京,正是柳絮紛飛的時節。記者在北京景山公園附近一座古朴的小四合院裡,見到了96歲的抗戰老兵、總參某部原部長張中如。得知記者來意,老人堅持從藤椅裡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雙手緊緊地將記者握住。
眼前的老人,條條皺紋在臉上形成歲月的溝壑。誰能想到,這張如此慈祥平和的面容下,隱藏著怎樣驚心動魄的傳奇:70多年前,在晉綏抗日戰場上,他與日本侵略者大小交戰百余次,左胸被子彈貫穿,先后8次手術,屢闖鬼門關,一腔熱血染紅了戰袍……
“浴血戰斗,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
寒風凜冽,陰沉的天空中飄洒著一星半點的雪花。1938年1月,剛剛參加八路軍、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張中如,衣衫單薄,一動不動趴在太原近郊一條重要交通線一側的山梁上,犀利的眼神透過步槍准星,死死盯住越來越近的日寇。
這一仗,是他軍旅生涯的第一仗。這一年,他18歲,擔任山西戰地動員委員會游擊第3支隊中隊長。
戰斗打響,遭遇伏擊的日本運輸隊撂下七八具尸體,望風而逃。
然而,戰爭的殘酷遠遠出乎張中如的預料。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潮水般悄悄涌來的日本鬼子,將第3支隊600多名官兵圍了個水泄不通。
必須殺開一條血路!支隊長劉森堂果斷帶領大家突圍。密集的槍聲回蕩在山谷間,張中如說“我是一顆憤怒的子彈”沖向敵人。
這是一次代價慘痛的突圍。張中如親眼目睹了劉森堂的壯烈犧牲:他倒在冰涼的山坡上,殷紅的鮮血淌了一地……
這一仗,讓張中如切身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也堅定了他浴血奮戰的斗志。
“由於敵人的封鎖和蠶食,我們天天靠扁豆為生,能吃頓小米、土豆就是改善生活。”回憶往昔,老人語氣沉緩。
有一段時間,戰友們營養極度不良,大都患上了“夜盲眼”。聽了老鄉的建議,張中如帶領戰士們開始捕捉田鼠,將田鼠肝挖出來吃。還別說,吃了田鼠肝的戰士們開始變得耳聰目明,打了一次漂亮的“夜襲”。
1938年8月,張中如所在的第3支隊和120師第4支隊,將目光瞄向了地處平遙古城附近的祁縣紗廠。
入夜,戰士們分頭行動,將祁縣的4個城門都封鎖起來。深夜,槍聲大作,火光四起,駐守的日本兵摸不清八路軍的實力,全部龜縮在城牆上放空槍。
張中如和戰友們沖進紗廠,長槍短炮吐著憤怒的“火舌”,全殲守廠的敵寇。
這一役,八路軍大獲全勝。從日寇把守的祁縣紗廠繳獲幾卡車物資:1500多匹布,400多床毯子,幾十大包脫脂棉……
“浴血戰斗,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此后,八路軍在交城縣開辦了一個被服廠。繳獲的物資,用來給八路軍官兵制作軍衣、挎包、子彈袋和綁帶。
“身邊戰友一個個倒下,也讓我做好了戰死沙場的准備”
為有犧牲多壯志!僅1938年一年,張中如所在部隊就先后有劉森堂、譚公強、周平3名領導戰死沙場。
1938年秋天,縱隊代司令譚公強率部在平遙水涴城伏擊敵人的運輸車和巡邏車。激戰正酣,一顆子彈突然打中譚公強右臂上的大動脈……
“譚司令身上的鮮血像箭一樣往外噴,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首長血染沙場……”採訪中,回憶起戰友們的壯烈犧牲,張中如聲音哽咽、神色凝重。
幾乎每時每刻都有戰友倒在血泊中。在文水縣馬城戰斗中,張中如所在的1連和7連並肩戰斗,伏擊返回太原途經馬城的日本鬼子。
戰斗空前激烈,最后在高粱地裡和日本鬼子拼起了刺刀。7連排長劉興國刺倒了幾個鬼子,身上也負傷20余處,脖頸和胳膊被鬼子的指揮刀砍中,鮮血淋漓、奄奄一息……
細細回憶往事,張中如眼眶裡泛起淚花:“在抗日殺敵的戰場上,腦袋其實是別在褲腰帶上的。身邊戰友一個接一個倒下,也讓我做好了戰死沙場的准備。”
1942年5月,時任營長的張中如接到命令,配合兄弟部隊,圍擊進入興縣的日軍第69師團第85大隊。
張中如率部輕裝奔襲,在田家會與日軍激烈交戰整整7晝夜。是役,共殲敵700余人。張中如率部擊斃日軍中隊長橫尾,繳獲其望遠鏡、手槍和指揮刀。
百余鏖戰,張中如早已舍生忘死。只是,誰也無法預料厄難襲來的准確時間。
1943年3月中旬,一個仍舊寒冷的日子。張中如率部在交城交通要道溝口山上設伏阻擊日軍。戰斗打響,手持望遠鏡的張中如突感左胸遭受重重一記“悶錘”。低頭一看,鮮血正從左胸上的子彈窟窿裡“汩汩”往外冒,很快染紅了軍裝。
失血過多的張中如眼前一黑,陷入了深度昏迷……
“那天夜晚,兩岸篝火倒映在延河中的壯觀場景,仍然深烙在腦海揮之不去”
冷風呼嘯,夜黑如墨。在山中一處隱蔽的茅草棚中,高燒昏迷的張中如終於醒來。在4支手電筒和幾根蠟燭的微光照射下,等待他的將是一次吉凶難卜的手術……
沒有麻醉,簡易消毒。給張中如實施手術的,是一位前往八路軍太行山總部,碰巧經過八分區的德國籍猶太人醫生米勒。米勒醫生打開簡易手術箱,輕輕劃開張中如的胸部。鑽心般的疼痛讓張中如頭上冒出豆大的汗滴,但他咬牙堅持著。
一個多小時的手術,米勒醫生從張中如被子彈貫穿的左胸腔裡挖出了一捧腐肉和碎骨。簡單消毒,縫合傷口。任務在身,米勒醫生叮囑張中如找一個球膽吹氣排膿之后,便連夜上路。
接連八九天,張中如除了吃飯睡覺,整天都在吹球膽,他用力吹一下,膿液就從傷口擠出來一點,雖然一吸氣又回去一些,但總是能排出一些膿液。
就在戰友們以為他即將康復的時候,張中如突然再度高燒不退、陷入重度昏迷,膿液卡在傷口惡臭難聞。
1943年5月上旬,張中如被緊急轉送到位於賀家川的晉綏軍區后方醫院。
晉綏軍區后方醫院馬上為張中如再次手術。手術中,切除了一根肋骨,清理出8盤膿血,插入了一根排膿管。就在排膿管越插越淺,傷口越來越小之時,高燒昏迷、口咳膿痰惡魔般地再次降臨,張中如不得不再次接受手術。依舊沒有全身麻醉藥品,依舊是開胸手術,這樣的惡性循環反反復復折磨著這位鐵打的漢子。
就這樣,不到一年時間裡,張中如在后方醫院前前后后共做了7次手術,切掉了左胸3根肋骨,排膿管越換越粗、越插越深,創面越來越大。
1944年夏天,張中如的左胸突然整體塌下去,胸椎骨偏移側彎。歷經磨難的張中如,不得不再次轉往延安的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
然而,不可思議的生命奇跡發生了。在前往延安的20多天途中,張中如在晃晃悠悠的擔架上竟然蘇醒過來,高燒退了、傷口也愈合了,精神一天好過一天。到達延安,經過一個多月的觀察,醫生判斷其已經痊愈。
身體恢復后,張中如被任命為晉綏軍區司令部作戰科科長,從此踏上了新的革命征程。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當時,張中如正坐在窯洞前,突聞山下傳來震耳欲聾的口號聲:“鬼子投降啦”“我們勝利啦”“抗戰勝利萬歲”……
這一夜,張中如和戰友一道,在窯洞前點起篝火,興奮得一夜未眠。縱然已過了近70年,張中如說:“那天夜晚,兩岸篝火倒映在延河中的壯觀場景,仍然深烙在腦海揮之不去。”
採訪結束時,記者留意到門口一副老人去年出院后手書的對聯:百世歲月當代好,萬古江山今朝新。
14個遒勁大字,章法嚴謹,鐵畫銀鉤,透射著不折不撓的生命力。
永不消逝的生命密碼
■張磊峰
採編完此稿,感受最深的是張中如老人身上體現的旺盛的生命力。
從本意上看,生命力是維持生命活動、生存發展的能力。進一步解讀,生命力所呈現的應該是一種生命的狀態,表達的是一種生命狀態的力量——
以紀錄片《四萬萬人民》展現中國抗戰的荷蘭導演伊文思曾說:“我拍了一個在戰爭中瓦解,又在戰火中形成的國家,我看到了勇敢!”
英國友人林邁可在他的著作《抗戰中的中共》裡寫道,抗日根據地“真正可以被稱作中國共產主義的英雄時代”。
抗戰期間,全國各地約有4萬知識分子奔向延安,延安成了昭示知識分子追求進步、愛國抗日的燈塔。作家丁玲在《七月的延安》中寫道:“這是什麼地方?這是樂園。”
一個張中如是這樣的狀態,一支由許許多多“張中如”組成的隊伍是這樣的狀態,一片有許許多多“張中如”保衛的土地也呈現出這樣的狀態。這種狀態,欣欣向榮、蓬勃向上﹔這種力量,百轉千回,所向披靡。
生命無法永存,生命力可以永續。如果說遺傳基因代表著一個物種的生命延續,那麼,張中如老人身上所展現的生命力,應該就是我們這支人民軍隊代代傳承的特有生命密碼。
這種特有的生命密碼是我們新一代革命軍人補足精神之鈣、夯實道德之基的源頭活水,是我們完成急難險重任務的攻堅利器,是我們在未來戰場上克敵制勝的重要法寶……它穿越歷史的長河,永不消逝,歷久彌新。(記者 嚴德勇 張磊峰 特約記者 吳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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