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萍。記者 肖雄 攝
口 述
“129號席錦麟,199號雷飛鵬,252號高榮生,269號李忠……他們都是因為受不了日本人的折磨,最后上吊自盡的。”在鳳儀萍珍藏了近70年的“生死簿”上,詳細記錄了98個死於日本煤礦同胞的姓名、住址、死因等信息,這些名字,也一直烙在鳳儀萍的心裡。
1944年,日軍將300名中國民眾強擄到位於日本北海道夕張縣栗山町的角田煤礦,並強迫他們下井挖煤﹔就在這處令幸存者不堪回憶的“人間地獄”,不到一年,有近1/3的中國勞工被打死、餓死、病死、逼死。
時年14歲的鳳儀萍,是這批被擄勞工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他和幾位難友一道,悄悄把死難同胞的信息詳細記錄在一本小本子上,並最終把這本《北海道角田礦“共榮寮”遇難同胞人名簿》帶回祖國。
“我們記錄下每一個死難同胞的名字,就是希望能夠有朝一日回到祖國,向祖國人民講述我們遭受的苦難,也向全世界控告日本侵略者的罪行!”在接受南方日報記者專訪時,84歲的鳳儀萍回憶起70多年前在日本煤礦那段“地獄般的歲月”,至今仍心有余悸,“幸好日本侵略者最終被戰勝,我們的同胞也不用再忍受屈辱了!”
被擄日本煤礦“那是第十九層地獄”
14歲那年,遭日軍強制劫運到日本,在一處煤礦被日本帝國主義強制勞動,度過長達一年多“人間地獄”的悲慘生活——那是鳳儀萍一生中最痛苦的回憶。提及那段悲慘的歲月,鳳儀萍感慨:“那不是第十八層地獄,是第十九層地獄。”
1944年8月,剛上初二的鳳儀萍從上海浦東南匯縣橫沔鎮家中出發,去復旦大學找一名老師,一路上關卡重重,他的“良民証”和錢在偽軍搜身檢查時被洗劫一空。更沒想到,途上竟遇到日軍,沒有“良民証”的鳳儀萍被抓到虹口一個集中營。
“這一撥老少共300人,最老的60多歲,最小的就是我。”鳳儀萍回憶道,10多天后,他們這一批被抓的同胞被押上一艘船擄往日本,有兩名同胞欲跳海逃跑被抓回,其中一名被日軍活活打死、拋尸大海﹔在海上顛簸一個月后,船在日本門司港靠岸。“我們又被押上火車,中間也不知經過多少次兜轉,才抵達北海道夕張縣栗山町的角田煤礦。”
談到角田煤礦,鳳儀萍反復用“地獄”、“魔窟”等字眼來形容。他回憶道,在角田煤礦,中國勞工每天凌晨4點鐘就被日本監工用皮鞭抽醒,帶著礦燈、工具、木飯盒進礦,在狹窄的坑道中打眼、放炮、挖煤。煙塵未散就進去裝斗車,直到晚上11點鐘,由日本工頭檢查合格后才能爬出礦井。“我回國十幾年后,有時還能咳出黑色的帶煤粉的痰。”
中國勞工住的地方叫“共榮寮”,但大家更願用日語諧音稱其為“苦難寮”。“在日本工頭的監督下,我們要拼命地挖煤、裝車、往外推車,動作稍慢一點就會立即招來毒打,”鳳儀萍說,“每次下礦井,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爬出來,有個詞叫度日如年,但那時覺得每過一個小時,都像是熬過了一年﹔說是煤礦,其實比地獄還殘酷。”
每每回憶至此,鳳儀萍都不禁悲憤難抑,淚水盈眶:“我就這麼無聲無息被抓到了日本,連我家人都不知道我被抓的事情。等我逃離‘魔窟’、再次回到家裡,已經是一年多以后的事情了,媽媽因為擔心我這個失蹤了的兒子,瘦得隻剩下40多斤,病倒在床上,已經神志不清,我回家不到兩個禮拜,她就去世了。”
試圖自盡被救此后用生命守護勞工“生死簿”
鳳儀萍回憶,在角田煤礦,中國勞工每50個人住在一間工棚裡,即便在零下40攝氏度的寒冬,日本工頭也不允許勞工燒火取暖。天冷得受不了,工友們就擠在一起,用毛毯把自己卷起來﹔而逢下雪天時,氣溫常常在零下30—40攝氏度,下礦井時大家不得不把紙片、草和破布扎進單薄的破衣服裡,走起路來嘩嘩直響。
“日復一日在礦井裡爬,石頭都嵌進肉裡,皮膚磨爛無藥可醫,隻能看著它剛剛結痂,又重新磨破。我們每天的食物是胡蘿卜、土豆和幾粒數得清的米。”鳳儀萍講述起角田煤礦艱苦的環境時說,除了吃得差、穿得差、住得差,中國勞工還常常遭到日本監工的毒打。
鳳儀萍最難忘的是同胞侯林生的遭遇:“他帶傷下井,慘遭日本監工毒打。監工用釘錘朝他雨點般敲打,腦漿迸射,鮮血直淌……那天是1945年3月28日。”在鳳儀萍的印象中,煤礦的日本監工個個凶殘異常,幾乎每隔幾天就會打死或逼死一名中國勞工。
中國勞工曾用罷工來反抗日本人的暴行,但失敗了,並遭到瘋狂報復。“日本工頭用繩子把我們綁起來,拖進礦井裡,給我們斷糧。”由於飢餓、寒冷、勞累、驚嚇,以及殘酷的毒打,有4名中國勞工先后上吊自殺,還有幾十名先后病死、餓死﹔不到一年時間,這批被擄的中國勞工,就被打死、餓死、病死、逼死了近1/3。
“我盼望回到祖國,回到家人身邊,可遙遙無期,我想到了自殺。”鳳儀萍說,無法忍受身在“魔窟”的苦難時,他也試圖自盡,但被其他的工友及時救下,大家勸他:“這裡面就你最小,你一定要活下去,回到祖國,把我們這裡的苦難告訴國人!”
勞工中有兩位小學教師,他們悄悄用小本子記錄下先后死亡的難胞姓名,把小本子藏在工棚裡一個木板的夾縫中。這兩位教書先生不幸慘死之后,鳳儀萍接下他們的工作,偷偷記錄一位又一位慘死同胞。到1945年10月回國時,小本子上已經記下98位死難同胞的姓名、住址、死因和勞工編號。
“兩位老師去世前叮囑我,假如有一天能回國,一定要把這個生死記錄名單帶回去,向全世界控訴日本軍國主義的罪行。”鳳儀萍忍受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摧殘,那時候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隻有一個:他用生命守護的“生死簿”——這本寫有死難同胞姓名和住址的小冊子。
如今,這份控訴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平民犯下滔天罪行的鐵証,正靜靜地躺在上海淞滬抗戰紀念館的大廳裡,提醒人們勿忘國恥。
九死一生歸國“沒想到最終還能考上大學”
“大概1945年七八月間,我們發現日本工頭的叫罵聲不再像以前那麼頻繁,在井下作業的時間也短了許多,每天早上8時下井,下午5時就結束勞動了,有時還能看夕陽。”鳳儀萍和他的工友在角田煤礦經歷了一年的苦難之后,發現日本監工在中國勞工面前盡管仍舊出言凶狠,但似乎漸漸失去了底氣。
1945年9月15日,這是鳳儀萍永生難忘的日子,“在那一天,我終於走出了日本軍國主義的魔窟,重獲新生。”中國勞工接到通知,不用下礦井,在工棚裡等著。上午9點,大家被叫到一個小廣場上集合,一輛吉普車上下來一個美國士兵問大伙兒:“你們不知道日本已經投降了嗎?”
“我們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啊!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我們,你看我,我看你,一起跪在地上抱頭痛哭。”10月上旬,鳳儀萍和工友們離開北海道,准備乘船歸國。1945年11月3日,船到上海吳淞口岸,“當在地平線上見到祖國的國土時,同胞們跪倒在甲板上,失聲痛哭”。
回家后不久,鳳儀萍的母親就去世了,心裡悲痛的他再次想到了自盡。“那年春節,我心裡太悲痛,想去跳河自殺。突然又想到那麼多已經死在地獄裡的同胞,他們從本就吃不飽的口糧中讓給我飯吃、鼓勵我堅持下去,我活過來了,不能死。”
1946年2月,在父親的鼓勵下,鳳儀萍又一次走進中學學習。“重返教室,我的手已經不會握筆寫字了,拿起筆來就發抖,晚上常做噩夢。為了早日從噩夢中醒來,我把所有精力都用在讀書上。”每天凌晨3點多鐘,鳳儀萍就起床站在路燈下讀書,下課后直到晚上11點多也還在路燈下苦學。
1949年,伴隨著全國解放的鑼鼓聲,鳳儀萍考進了江蘇醫學院(南京醫科大學前身),並最終成為一位醫學專家。多年后回憶起來,鳳儀萍不無感慨地說:“像我這樣一個九死一生的孩子,沒想到最終還能考上大學。”(記者 王劍強 實習生 歐文恆 通訊員 許詠儀)
人物檔案
鳳儀萍 曾用名鳳永剛,1930年12月生於上海,1944年8月被抓到日本北海道夕張縣栗山町角田煤礦﹔1945年11月回國﹔1949年考入江蘇醫學院﹔現為廣州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退休教授,是當年日本強擄的中國勞工中走出的唯一一位醫學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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