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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方大曾——第一個報道盧溝橋事變的人

陳俊珺

2015年07月06日11:18   來源:解放日報

原標題:尋找方大曾——第一個報道盧溝橋事變的人

方大曾1935年從綏東戰地寄給母親的照片


  如果方大曾還在世,應該已是百歲老人,但了解他的人至今仍稱他“小方”。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小方穿越炮火奔赴前線,成為報道盧溝橋事變的第一位新聞記者。

僅僅兩個月之后,年僅25歲的他在河北戰地失聯。

1999年,時任中央電視台紀錄片導演的馮雪鬆意外地與小方的遺作結緣,從此開始了長達16年的探尋,他循著方大曾的作品與足跡,追尋斯人,還原70年前小方筆下漫起硝煙的中國。

一張傳真

開啟16年的追尋

作為抗戰初期活躍在國內的一位戰地攝影記者、歐美許多報刊的供稿人,方大曾在抗戰如火如荼、個人事業剛剛開始的時候神秘失蹤了。半個多世紀以來,他短暫而傳奇的一生及其大師水准的作品,幾乎完全沉入了歷史的忘川。他的胞妹珍藏著哥哥留下的一千多張底片,在孤寂中默默守候……

——中國攝影出版社原副社長 陳申

這是16年前中央電視台接到的一份傳真,如今這張熱敏紙上的字跡早已褪去,但馮雪鬆依舊清晰地記得自己在報紙堆裡將它拾起時的心情。

那是第一次,他讀到了方大曾的名字。

也許是出於一名紀錄片工作者的直覺,馮雪鬆覺得,方大曾背后一定有值得探究和挖掘的歷史風雲。

翻開厚厚的《中國攝影史》,有關方大曾的尋找開始了:

“1937年‘七七事變’后出版的《美術生活》雜志刊出攝影記者方大曾(署名小方)拍攝的《抗戰圖存》和《衛國捐軀》兩組照片。前者是記者在盧溝橋拍的中國第一批戰況照片,共7幅,佔了兩版,特加英文說明﹔后者反映了北平各界慰問受傷將士的情況……”

沒有獨立的篇章,也沒有連貫的履歷,更沒有定論和結語,馮雪鬆發現在中國攝影史上,方大曾的名字只是零星地被記錄於相關事件中。

按照傳真上留下的號碼,馮雪鬆撥通了發信人陳申的電話。在中國攝影出版社的辦公室裡,兩人一見如故。

通過陳申的講述,方大曾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

1912年7月,方大曾出生於北京東城區的協和胡同,父親在外交部工作,家境殷實,他從讀小學時開始迷上了攝影。

18歲,方大曾考入中法大學,在此之前,他發起並組織了我國北方第一個少年攝影社團。

畢業后,方大曾在天津的“中外新聞學社”擔任攝影記者,工作半徑從天津延伸到唐山、北戴河、秦皇島一帶,他關注著動蕩的時局,用手中的相機和筆記錄時代。

1936年綏遠抗戰爆發時,方大曾到前線採訪,活動於長城內外,從那時起,他所發的報道均署名“小方”。

陳申告訴馮雪鬆,方大曾的妹妹方澄敏至今保存著哥哥留下的近千張底片,他發來那份傳真,就是想尋求合作,將這些底片出版成書。

在陳申的引見下,馮雪鬆見到了方澄敏,那一年是1999年,85歲高齡的老人聽到哥哥的名字,眼眶頓時濕潤。

記憶中,哥哥身材高大,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總是露出純真的光芒,他好像天天都是樂呵呵的,又好像從不知疲倦。

方大曾很喜歡用小方這個名字,他曾說,“方”者,剛正不阿也,“小”則有謙遜之意,“我就是要做一個正直、於國於民有用的人。”

每次離家去拍攝,他總是一把雨傘、一條毛毯、一個背包,一架相機就離開了。1935年,方大曾在報道綏東戰爭時照了一張頭戴鋼盔的照片寄回家中,上面寫著:“母親大人存念——兒小方攝於1935年冬時執行攝影工作。”

一家人知道,從那時起,方大曾就決心獻身於自己喜愛的新聞事業,而不管是在天涯海角了。

第一位趕到現場的記者

我站在盧溝橋上瀏覽過一幅開朗的美景,令人眷戀,北面正浮起一片遼闊的白雲,襯托著永定河岸的原野,偉大的盧溝橋也許將成為偉大的民族解放戰爭的發祥地了!

(方大曾《盧溝橋抗戰記》)

讀到這段文字時,馮雪鬆已在北京圖書館過刊庫的卷帙浩繁間“泡”了幾個月,伴著紙張霉變的味道,他終於在1937年8月1日出版的《世界知識》雜志上找到了第一篇報道盧溝橋事變的新聞通訊——《盧溝橋抗戰記》。

捧讀這本早已發黃變脆的雜志,漫天戰火和那個熱血青年小方似乎又浮現在眼前:

1937年7月7日,在北平家中得知日軍進攻盧溝橋的消息后,方大曾決定前往盧溝橋。7月10日早晨,他整理了相機和膠卷,帶著簡單的行李,與母親和妹妹匆匆告別。

當時的北平已處於一片恐慌之中,許多京郊外的老百姓為了躲避戰火,源源不斷地涌向城裡,戰爭已經離這座城市越來越近。

方大曾在戰地筆記裡寫道:“十日清晨,記者騎自行車前往盧溝橋……在豐台岔道口,我被幾名日軍截住,我身邊的相機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懷疑我是中國軍隊的高等偵探,理由是新聞記者沒有勇氣到日軍方面來﹔我遞上一張名片,加之態度自若,這個猜疑也就消除了。一小時后,我被放行,穿過涵洞,再行了一裡多路,就到了宛平城下。”

城東門緊閉著,西門開了—半,方大曾抓緊時間拍照並了解戰況。正午十分,他忽然聽到了兩個消息,一是大井村又被日軍佔領,二是日軍有四五百人又從豐台出動,向盧溝橋進發。

離開宛平城,方大曾登上了戰火暫息的盧溝橋,一路向西往長辛店而去。望著橋兩端隨時可能重燃的戰火,他不由得感嘆:“偉大的盧溝橋也許將成為偉大的民族解放戰爭的發祥地了。”

此時,盧溝橋西端的橋頭已布滿了我方軍隊的沙袋。方大曾被守軍攔下,細細盤問,聽說他是從北平來的,士兵們急切地問:“日本兵撤退了沒有?”方大曾告訴他們,非但沒有撤退,還在增援之中。士兵們聽后都極其憤恨。

從盧溝橋到長辛店的五裡路,是平漢鐵路的要道,南下北上的列車因為戰事全止於此。在一條街的盡頭處,排列著眾多陣亡的士兵尸體,當地老百姓告訴方大曾:直奉戰爭時,在長辛店打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死那麼多人。

抵達長辛店后,方大曾才意識到自己是盧溝橋事變發生后第一位趕到現場的記者。當他見到這次戰役的直接指揮官吉星文團長時,對方的手裡正拿著一份電報,匆忙對方大曾說:“前方很緊,日本兵恐怕又有新的動作。你還回不回北平?”

戰事確實越發緊張了,在一座高坡上,方大曾看到了許多已經架設好的機關槍,路上的人都在往家跑。方大曾一心急著回去發稿,可盧溝橋是不可能再去了,他不得不沿永定河西岸繞道門頭溝回去。

就在方大曾離開長辛店后,隆隆的炮聲從盧溝橋方向傳來,激烈的戰爭又開始了。

離炮火近一些再近一些

“十日下午開始的二次總攻,日軍仍未能得逞,反而遭了比第一次戰役的更大的損失,計兩次戰役死傷達二百三十名之多,而我軍傷亡則為一百五十余人。二十九軍在這次抗敵戰爭中,其悲壯熱烈,實非筆墨所能形容。”

(方大曾《盧溝橋抗戰記》)

在提筆寫下長篇通訊《盧溝橋抗戰記》的日子裡,方大曾度過了自己25歲的生日。

在小方的筆下,戰爭的慘烈直刺心脾,即使70年過去了,仍然讓人心有余悸,仿佛那一切就發生在眼前:

“在日軍二次進攻的夜裡,我軍有一排人守鐵橋,結果全部犧牲,亦未能退卻一步。及后援軍趕到,始將鐵橋再行奪回。一個傷兵告訴我:他在那天參加奪橋的戰役,他沖到日軍的戰壕裡,把一個敵人用刺刀扎死,沒有急把刺刀拔出來的時候,旁邊的一個敵人把他左背刺傷,他就放棄了槍,右手從背上拔出大刀,立刻把刺他的那個敵人斬去半個頭,並且接連著還殺傷兩個敵人……”

一邊完成通訊,方大曾還一邊抓緊時間沖擴、整理在戰地拍攝的照片,《日軍炮火下的宛平》《抗戰圖存》《為國捐軀》等專題攝影報道被國內外多家報紙、雜志、畫報採用,這些照片也成了日軍暴行的鐵証。

1937年7月28日清晨,再次奔赴盧溝橋時,方大曾已不再是孤身一人,與他同行的還有 《實報》 記者宋致泉,及《新聞報》記者陸詒。

在50年后撰寫回憶錄時,陸詒仍清晰地記得方大曾當時的樣子:“小方身上挎著架相機,頭戴白色帆布帽,穿著白襯衣和黃短褲,足蹬跑鞋,年少、英俊,顯得朝氣蓬勃,精力充沛。”

三人所坐的列車距離長辛店還有25裡時,前線的炮聲隱約傳來,方大曾‘噌’地一下從座位上跳起來說:“聽,老陸,這是中華民族爭取解放的炮聲!”

這一路,他再也坐不住了,隔了幾分鐘,又把陸詒拖到車窗旁邊,手指青紗帳起的原野說:“你看,我們的軍隊正在向前線開拔!”

下車后,方大曾決定一個人沿鐵路徒步前進,他笑著對同仁們說:“我要去拍鐵甲車在前線參戰的鏡頭。”

兩小時后,他從盧溝橋前線回來,告訴陸詒他們:“鐵甲車已經后撤了,我在前線為一個二十九軍的青年戰士照了相。這位戰士隻有16歲,高個兒,大眼睛,臉色紅潤。他身背大刀、步槍,手裡拿了日本軍官的指揮刀和望遠鏡,笑得嘴都合不攏呢。”

此時,一顆炮彈突然在他們附近爆炸,方大曾卻不屑一顧,接著說:“今天真是不虛此行。”

那日下午,日軍的飛機在長辛店上空投炸彈,並用機槍掃射,緊接著就開始了重炮轟擊。此時的方大曾依舊在採訪,與他同行的《實報》記者宋致泉后來回憶說:“炮聲震耳欲聾,縣府辦事處的玻璃窗全都被震碎,長辛店對外聯絡的電話已無法接通。小方還跑在最前面,拍攝平漢鐵路上的將士。”

這就是方大曾,為了目擊真實的戰爭,他不惜離炮火近一些再近一些,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離開。

在盧溝橋事變爆發后的兩個多月的時間裡,方大曾的足跡遍布長辛店、保定、石家庄、太原和大同,幾乎哪裡有戰斗,哪裡就有他的身影,他用文字和圖片把戰爭的第一手資料向世界傳播。

在業界,小方拍攝的戰地影像和生動文字也引起了轟動,他成為了報道愛國救亡運動的名記者,曾一度與范長江齊名。

永遠的等待

“我相信他不會有問題,因為他的機智,足以應付非常事變,他的才能也應該為中國新聞事業,中國民族解放事業,多盡些力量。但是去年保定戰爭之后今天已經快一年了,我們還看不到我們這位碩壯身軀、紅潤面龐、頭發帶黃斯拉夫型的青年新聞戰士!”

(范長江《憶小方》)

方大曾留下的底片,一直是方家最寶貴的東西,近千張底片被小心地存放在一個棕色的盒子裡。

1999年,去拜訪方大曾妹妹時,馮雪鬆見到了那些由粉色紙袋精心包著的底片。陽光下,他小心翼翼地舉起底片一張張端詳,一剎那,仿佛開啟了時光的潘多拉之盒,他看見了方大曾背著相機走過的一個個歷史瞬間,也看到了六十多年前真實的中國圖景。

從那一刻起,馮雪鬆決定拍一部紀錄片,尋找並紀念消失的方大曾。

他沿著方大曾的足跡,一路尋訪,從北京、保定、石家庄、太原、大同,到蠡縣……在兩千多公裡的路途中,查閱每一處的地方志,尋覓、採訪每一個可能與小方有關的人。

在許多個夢中,馮雪鬆幾乎就要觸摸到真實的小方,但一伸手又覺得遙不可及。而在現實中,尋人不得、經費短缺、線索中斷的種種困境,也令他在希望和失望中反復游走。

每每感到失望時,馮雪鬆都會從小方留下的影像中汲取力量。那些黑白影像深深打動了他,也觸動著他這一路採訪過的許多人。

小方是一名優秀的戰地記者,更是杰出的攝影家,他的作品從來沒有同時代攝影家們的唯美主義情調,他總是將鏡頭對准人力車夫、礦工、碼頭工人,以及那個時代被大多數人忽視的底層勞動者。他懷著悲憫為平凡的勞動者留下影像,也為那個時代最真實的中國留下珍貴的見証。

馮雪鬆曾兩次坐上長途汽車來到河北蠡縣,那是方大曾發出最后一篇報道的地方。

1937年,在長辛店遭遇大轟炸之后,方大曾、陸詒和宋致泉徒步七十多裡才擠上火車,前往保定與前期到達的范長江匯合。

早在綏遠抗戰前線報道時,方大曾就與范長江相識,他視范長江為偶像,范長江則對方大曾的勇敢和機智十分稱道。

1937年8月8日,日軍佔領北平后,范長江接到了方大曾的信:“我的家在北平陷落了,我現在成了無家可歸的人,我想找一家報館做戰地記者,請您為我找一個崗位。”

在范長江的舉薦下,方大曾成為了《大公報》特派記者,開始了平漢沿線的戰地報道。

1937年9月18日,方大曾在保定東南的蠡縣向上海寄出了通訊《平漢線北段的變化》,並寄信給邯鄲的親屬,表示要繼續北上。此時,河北涿州已經淪陷,保定危在旦夕。

在上海工作的方大曾的姐夫,幾乎每天都要買一份《大公報》,因為隻有通過報紙,一家人才能了解小方的行蹤。

那一年的9月30日之后,他們再也沒有讀到過“小方”的報道,方大曾從此杳無音信。

后來,妹妹方澄敏在重慶聽人說,1937年9月在太原的“九·一八事變”紀念會上碰到過小方,當時他說,會后就動身再去前線,可從此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

在蠡縣拍攝時,馮雪鬆想看一看方大曾最后寄發稿件的地方,無奈時隔半個多世紀,當年的戰時郵局早已不見蹤跡。

馮雪鬆隱約覺得,保定也許是方大曾最后犧牲的地方。

然而,方澄敏從不這麼認為。退休后,她將所有的精力全部投入於方大曾作品的整理。哥哥留下的近千張黑白底片,成了她全部的精神寄托。

拍攝紀錄片時,坐在輪椅上的方澄敏將哥哥的照片舉在胸前,眼淚無聲地流過她的面頰。

方澄敏相信,她還能聽到哥哥回來,關上門,然后喊她的名字。

對方大曾的尋找從沒有畫上句號,有關他的未知還有許多。

在完成《尋找方大曾》的紀錄片后,馮雪鬆又將自己尋找方大曾的經歷寫成了 《方大曾:消失與重現》一書。而方大曾留下的近千張照相底片已由中國國家博物館永久典藏。

馮雪鬆告訴記者,16年來,方大曾成了他放不下的心事,他想把這本書的收入所得設立一個“方大曾基金”,鼓勵和幫助同方大曾一樣有勇氣、有貢獻的新時代的年輕新聞人,期待著方大曾的精神在更多人的身上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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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常雪梅、程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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