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瑞哲
91歲的楊葆生,曾任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校長助理、教務長,現任學校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顧問。“七一”之際,作為抗戰見証者,楊老與“90后”大學生面對面交流,“日本侵華的罪行罄竹難書,不可饒恕的還有日軍對中國教育機構和文化成果大規模地肆意損毀”。他的《即興》一詩寫道:“當年求學戰事頻,書桌難尋業不勤。工作辰光書恨少,晚晴始又白頭吟”。
抗戰勝利后,楊葆生才得以在暨南大學深造,成為暨南大學解放前最后一屆學生會主席。建於1906年的暨南大學,初建於南京,后遷至上海真如,抗戰期間它為時局所迫舉遷福建建陽,戰后又返回上海,並在虹口東體育會路和閘北區寶山路兩處成立臨時校舍。
據《中國高等學校變遷》一書統計,從抗戰爆發到1938年8月底,我國的108所高校,有91所遭到破壞,10所遭完全毀壞,25所因戰爭而陷於停頓﹔教職員工減少17%,學生減少50%﹔ 高等教育機關直接財產損失,包括校舍、圖書、儀器設備,達3360余萬元。
為了從這場浩劫中搶救和保存我國文化教育的命脈,並堅持抗戰,東部地區高校進行了歷史上罕見的大遷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院長蘇智良教授及其團隊研究認為,在抗戰期間,因戰爭影響而遷移的高校約106所,搬遷次數共計300余次。譬如,由北大、清華、南開三校聯合組成的長沙臨時大學就被迫於1938年1月遷往昆明,后發展為西南聯大。許多高校一遷再遷,據不完全統計,遷校3次以上的有19所,遷校4次的有私立東吳大學和之江大學等8所。
其中,堪稱今日滬上“四大名校”的4所985院校,各自辦學之初有國立、外辦、民辦不同淵源,其本校或其前身都在抗戰烽火中演繹著生存發展、弦歌不輟的故事。
滬渝兩線辦學
交大走出30多名院士
1937年“七七事變”后,日本對我國發動全面侵略戰爭。8月13日,日軍進攻上海,使交通大學面臨著生死存亡。學校一再向政府提出要求內遷,然因種種原因沒有如願,師生被迫遷移到法租界內的震旦大學、中華學藝社等處租房上課。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學校師生或創辦一些簡易實驗室,或租借工場設備,或直接在露天馬路上進行實驗,逐步恢復了大部分物理、化學等基礎實驗課。在上海繼續辦學的交通大學師生最多時達1000余人,少時不足700人。
在交大撤離后,徐家匯原校址一度成為國際紅十字會組織的難民營。1937年11月,日本憲兵隊開進徐家匯校舍,設立“憲兵隊徐家匯分駐所”,交大所遺校產全部被佔用。1938年4月,徐家匯大部分校舍讓於原在虹橋路的日本東亞同文書院。隨后,日本憲兵隊將難民全部驅離校園,東亞同文書院師生進駐交大徐匯校園,摘下交通大學校牌,改挂東亞同文書院的校牌,直到抗戰勝利后才撤離。
隨著戰爭擴大,租界生存環境也日益惡化。為應對時局、保全校產、繼續辦學,1941年9月學校對外改稱“私立南洋大學”。1942年夏,日軍進入法租界,學校被迫由汪偽政府管轄。校長黎照寰憤愧辭職,鐘偉成、沈奏廷、譚炳勛、李謙若、胡端行、陳石英、吳清友、鐘兆琳、王蘧常等40余名教職員先后離校。有的后來輾轉到重慶九龍坡交大本部,有的轉到上海其他私立大學或工廠企業,還有的干脆待業在家,拒絕與汪偽合作。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佔租界后,交大與重慶國民政府間的匯兌已經完全斷絕,辦學經費枯竭,告貸無門,陷入絕境。
現上海交通大學檔案館館長、黨史校史研究室主任盛懿介紹,即使在上海租界辦學的交通大學,這一時期也走出了一批知名校友,其中包括吳文俊、徐光憲及其夫人高小霞等11名院士,以及董寅初、王蘧常、許國璋等大師大家。
在學生方面,隨著東南沿海一帶工廠企業紛紛內遷,內地交通工程建設任務繁重,急需大批交通工程和管理人才。奔赴內地、參加建設,成為在上海租界學習的交大畢業生的首選去向。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時期的畢業生與在學學生中,也有一些人直接奔赴抗日前線,有去延安的,也有參加新四軍的。如1938年就有電機系畢業生周建南、孫俊人、徐昌裕等3人,化裝越過日軍封鎖線,通過漢口八路軍辦事處介紹奔赴延安。
太平洋戰爭期間,重慶交大校友紛紛熱心奔走,籌備渝地建校。1940年11月,交通大學分校(即交大渝校)就在重慶小龍坎誕生。當時,僅招收電機、機械一年級新生各一班,學生僅80余人,教職員10余人。1942年8月,交大渝校由小龍坎遷往九龍坡新校址,順勢升格為交大總校。當年10月,改稱國立交通大學本部,由吳保豐出任校長。1945年抗戰勝利后,交通大學才由重慶回歸上海。
在這一辦學戰線上,至1945年8月,前后不到5年裡,交通大學在重慶擁有9個系、2個專修科、1個研究所,成為囊括“陸海空”、門類較為齊全的工科大學,教育層次上以本科為主,兼有專科和研究生教育。盡管由於經費、師資等原因,沒有恢復設置基礎教學的理學院,但在學科專業上較抗戰前已有很大的發展,為回歸后的交通大學構建起了較大的發展框架,成為大后方高等工程教育的一朵奇葩。至抗戰結束,學校已有43個班,師生1500余人。
在整個重慶大后方辦學時期,交通大學極力延聘從歐美各國留學歸來的高端人才來校執教。其中,既有茅以升、倪俊、陳章、徐承燠、薛次莘、柴志明這樣的資深學者,也有曹鶴蓀、季文美、許玉贊、岳劼毅、馬明德等30歲左右的一批年輕學人。他們此前大多在海外深造,擁有哈佛、麻省理工、康乃爾大學、芝加哥大學、伊立諾大學、密執安大學、英國特倫大學、法國巴黎大學、德國柏林高工、意大利都靈大學等名校學術背景。其中僅交大1934屆畢業留學歸來執教母校的就有11人之多。
這些教師大多是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歲月,毅然放棄在國外優越的工作生活條件,懷著科學救國、為國育才的理想,將世界科技的最新發展帶到大學課堂上,給學校人才培養帶來強勁活力。比如,美國1942年出版的教材,1943年就已經在交大使用﹔張鐘俊教授所開的《電信網絡學》是當時世界上最前沿的課程。
在此期間,重慶交大走出包括21名兩院院士在內的知名校友,其中就有茅以升院士。1937年抗戰爆發后,他就任交通大學唐山工程學院院長,並隨校南遷貴州平越。1943年,茅以升被選為交大渝校土木工程“部聘教授”,在九龍坡授課兩年多。
交大學子則在校內掀起從軍熱潮,主要有應征軍中翻譯員、應征青年軍入伍等運動。隨著來華盟軍日益增多,需要大批軍事翻譯人員,社會上招募人員的質量數量都不能滿足需要。1943年初,重慶政府軍事委員會頒發《專科以上學校學生充任譯員辦法》,征調學生從軍擔任盟軍譯員,重慶的交通大學分得名額50個。截至1943年10月底,四年級學生全部應征,總計71人。
1944年秋,日軍大舉進攻桂黔,嚴重威脅陪都重慶。10月10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發表《告全國青年書》,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等口號,發動“知識青年從軍”運動。時任中央大學校長顧毓琇、交通大學校長吳保豐、復旦大學校長章益等24所大學校長聯名致電,表示恪盡職責,踴躍應征,以雪國恥。
不久后,交通大學便成立從軍征兵委員會,開展從軍動員。至1945年2月,交大學生參加青年志願軍45人,政工人員5人,女政工人員1人,海軍81人,空軍高級機械班17人,空軍飛行及領航12人,譯員16人,總數達177人,佔1944年度在校生的13.21%。
校史研究發現,1940年秋考入交大滬校機械系的學生楊大雄,1942年春轉赴交大渝校就讀。1943年11月就響應國民政府號召應征戰時譯員,在國民黨第79軍擔任美軍翻譯官,多次參加抗擊日本侵略軍的戰斗。1945年6月,他在柳州前線與日軍遭遇,奮勇殺敵,壯烈犧牲,年僅25歲。1997年1月,被上海市人民政府追認為革命烈士。
同濟六遷
小李庄來了大學者
多難興邦,同舟共濟。根據蘇智良等編著的《中國抗戰內遷實錄》記載,抗戰時期,同濟大學輾轉6次遷校,從東海之濱遷移至西南邊陲。
同濟大學的前身是德國人在滬創辦的寶隆醫院和貝倫子工程學院,后由北洋政府收歸國有,上世紀20年代末期更名為同濟大學,是一所擁有醫、工、理學院的大學,採用德語和德國圖書儀器教學。“八一三”事變后,同濟撤至吳淞的校舍遭到戰火嚴重破壞,於是決定內遷。
倉促南遷,千裡輾轉,曾先后遷到浙江金華,江西贛州、吉安,廣西賀縣八步鎮。第五次遷校到雲南,分為兩路,一路是女同學,患病學生和教職員工,他們乘汽車經過柳州、南寧到龍川。另一路是男同學組織的步行隊伍,翻山越嶺到達南寧后乘船到達龍川。兩路人馬在龍川會合后,再乘汽車經憑祥出鎮南關,經過越南終於到達昆明。1940年秋天,日軍對昆明空襲日益增多,當時中國唯一的一條國際運輸線——滇緬公路也被切斷,同濟師生不得不考慮第六次遷校。
同濟校方委托老校友、宜賓中元紙廠廠長錢子寧在川南一帶尋找新校址。小鎮李庄的當地士紳羅伯希、張鼎臣等人得知同濟處境尷尬后,立即召集李庄各界人士商議,決定歡迎同濟遷入李庄,並發出一紙電文——“同濟遷川,李庄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應。”這一消息當即讓無處可去的同濟學子感到了雪中送炭之感。
1940年10月,同濟大學遷至李庄。此前遷住的地方時間最長的僅為8個月,最短的甚至不足一百天,而在李庄,同濟大學一呆就是5年。
一時間,小小李庄的街頭巷尾,走來了梁思成、陶孟和、李方桂、李濟等一批國內頂尖學者。到1941年初,李庄人口由3600人陡然增至15000人。在受盡流離之苦的學者、學子看來,他們無異於找到了一方學習求知的福地。
然而,李庄要一下子安置上萬的外來人口實屬不易。性格豪放的李庄人居然想辦法給神像搬家,將幾所當地土地廟裡的神像全部用滑輪吊出,集中安置。專管一方土地命運的“神仙”被請出正殿,而手執教鞭的師長和莘莘學子高坐堂上,那裡真正體現了“師為重,神為輕”。當地士紳羅用光把新建不久的自家宅院,沒有絲毫討價還價就賣給了李庄小學,而李庄小學則把原來的祖師殿用作同濟醫學院解剖實驗課場地。
知恩圖報的同濟人,對李庄百姓也予以相應回報。遷至李庄后不久,工學院立即從宜賓架引電線,使李庄這個偏僻小鎮竟比縣城早10多年通了電。同濟大學還在小鎮上設置附設小學、中學並興辦幼兒園,一並解決了教職員工子女和李庄適齡兒童的入學問題,可謂一舉兩得。如今,小鎮居民吳傳榮老人當年曾經和梁思成兒女一起上學玩耍過,他不勝感嘆道:“那可是李庄的黃金歲月啊,從幼兒園到上大學,不用出鎮一步,這在全國也是獨一無二的。”
川南一帶長期流行一種地方病叫做痺病,輕者渾身無力,皮膚發麻﹔重者上吐下瀉,四肢麻痺,如果病情惡化發展到胸部即無法醫治。同濟醫學院遷到李庄后,教授唐哲、杜公振通過動物活體實驗,查明病因是當地食鹽中含有氯化鋇,一舉攻克了痺病。從此困擾川南百姓千百年的怪病不再猖獗,官紳百姓彈冠相慶,奔走相告,這項研究也被評為1943年全國應用科學類發明一等獎。
李庄辦學期間,同濟除了原來擁有的理工醫三學院外,又增添了法學院,學生總數1100余人,畢業人數近700人。同濟大學先后培養的兩院院士中,有5人曾在李庄時期就讀。1945年8月,堅持流亡辦學的同濟師生決定回到闊別8年的故土,為了感恩,他們把許多設備和書籍送給了李庄人民留作永久紀念。
復旦和大夏
千裡跋涉入山城
同在上海灘,復旦大學是我國第一所私立高校。1937年1月8日,學校董事會召開會議“擬在太湖流域另覓佳處”。國民黨三屆二中全會期間,民族資本家蔡德生購買太湖邊土地一千余畝,欲建復旦新校。但因抗戰爆發,這一遷校計劃未能實行。
同年,復旦大學發展為具有文、理、法、商4院,16個系科的大學,還附設有中學、實驗中學各1所,義務小學2所,成為東南重要學府。“八一三”事變后,南京教育部派人來滬,指示復旦、大同、大夏、光華4所大學組織臨時聯合大學內遷,其中大夏、光華兩校是現今華東師范大學的前身。
抗戰初期,大夏、光華校園都慘遭日寇的轟炸和蹂躪,館藏檔案記載了日寇犯下的反人類、反文明的罪惡。根據記載大夏大學校舍資產損失的檔案,各項損失共計7987萬元(按1946年幣值計算)。日寇甚至佔領大夏大學校園,改為偽滬西法院,將群賢堂等處用於關押歐美僑民。在光華大學,大西路校舍原是上海高校中最為宏偉的校園之一,“八一三”事變時慘遭日寇炮轟,被日寇佔領后又遭一火焚毀,損失之巨難以統計。
盡管有南京教育部的聯校指示,但大同、光華因經費無著而退出,復旦、大夏則組織臨時聯大,分兩部分別遷往江西、貴州,先后在廬山、貴陽、重慶辦學。1937年11月12日,上海淪陷。江西聯大一部分內遷貴陽與二部合並,兩校師生長途跋涉,於12月底抵重慶,各界歡迎留川。
1938年2月,復旦在重慶復課,頗有一番復興氣象。與此同時,復旦與大夏之“臨時聯合”正式宣告解體。是年,復旦大學重慶部隻有60多名畢業生。同月,留滬復旦師生也復課,上海部僅有畢業生55名。
在重慶的復旦,剛開始借用民房作為課堂,以后陸續新建了圖書館、教室和宿舍。之后,在重慶陸續增設史地系、數理系、統計系、農墾專修科、園藝系、農場、茶葉組、農藝系等。1940年5月27日,日機轟炸復旦大學重慶部,教師宿舍王家大院被炸毀,罹難師生共7人。直至1944年,遭到日寇進逼,大夏大學還再次遷往貴州西部赤水。
因為經費實在困難,難以繼續維持,重慶的復旦大學不得不謀求改為國立。1941年11月25日,國民政府行政院第五屆一次會議通過決議,復旦大學重慶部由私立改為國立,由吳南軒任校長。此后經費較以前充裕,聘請了陳望道、周谷城等著名學者,學術水平較以前大為提高。但在上海的校長李登輝始終不贊成這件事,他認為改國立后的政治影響對學校不利,阻礙很多,后因既成事實,被迫答應。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進駐上海租界。李登輝宣布學校實行“三不主義”,即不向敵偽注冊、不受敵偽津貼、不受敵偽干涉﹔“三不”不行,立即停辦。在敵偽環伺的情況下,學校堅持不教日文。1942年,敵偽提議將聖約翰和復旦等4所大學合並為聯合大學。在李登輝的堅決反對下,此事無法得逞,最終作罷。
我住長江尾,君住長江頭。復旦改國立后,經費仍很緊張,有時連考卷用的紙張也沒錢購買。據復旦校長吳南軒的文書主任回憶,那時吳南軒幾乎每星期都要由黃桷鎮到重慶市區,張羅借錢或募捐。他為了省錢,隻去吃小館子,不知怎麼傳染了傷寒。所幸醫治及時,雖身體大傷,但尚能保命。
1940年,江一平由滬入川,任復旦副校長。他是滬上著名企業家虞洽卿的女婿,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的著名律師,公共租界的華董,又與中國茶葉公司副總經理吳覺農相熟,商妥由復旦農學院增設茶葉系以及茶葉專修科,由吳覺農兼系主任,經費也由公司分擔,這使復旦好比吃了一服補藥,解決了很大一部分資金問題。解放后,吳覺農任農業部副部長。1945年抗戰勝利,復旦等校終於從山城重回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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