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口述) 宋一蘭(整理)
演劇九隊女隊員(后排左二為趙元)
1937年抗戰爆發的時候,我正在南京上小學,日軍的炮火摧毀了寧靜的生活。我先是隨家人去了漢口,后又轉移到桂林。一路上,不斷遭到日本飛機的轟炸,我們在桂林剛剛安好的新家,就被日本敵機炸毀。何處是家?唯有拿起武器抗敵。
1940年5月,我經音樂家林路介紹參加了抗敵演劇隊,當時還未滿15歲。抗敵演劇隊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以文藝方式進行抗日宣傳的“輕騎兵”,全稱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抗敵演劇隊,1938年8月組建於武昌。在周恩來同志直接領導和親切關懷下,十支演劇隊活躍在各個戰區的抗日前線開展文藝宣傳,我參加的演劇二隊分布在九戰區。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奔波在湘贛前線,先后為軍部、師部、營部、連部演出,以戰歌和戲劇為武器,鼓舞士氣,動員人民,堅定軍民團結,鞏固長期抗戰的信念。
我進隊不久,就趕上為慶祝第一次湘北大捷一周年趕排三幕話劇《勝利進行曲》。這是根據戰地採訪的真實故事,由劉斐章(八隊隊長)、呂復(二隊隊長)、趙明(二隊副隊長)、查強麟(夏淳)等人集體創作,呂復執筆的劇目,記錄了日本鬼子燒殺搶掠的罪惡行徑,歌頌村婦何大嫂與敵人搏斗同歸於盡的悲壯故事。那真是個大突擊啊!呂復在樓上小屋裡趕寫劇本,另一個隊員就在旁邊等,他寫完一張換上新的稿紙時,旁邊的隊員就拿起剛寫好的稿紙,往樓下跑,交給刻鋼板的男隊員,他不停地刻寫,手上磨出了水泡,離他不遠處另兩個隊員,在一處破舊的油印機前操作,印好一頁就馬上送到排演場交給導演趙明,他拿著油墨未干的稿子,立即著手思考舞台布局,然后指導演員的位置,這真是一場令人驚嘆的突擊戰,10天趕出一個三幕話劇。主角何大嫂是朱琳飾演的,她后來在北京人藝創造的一系列舞台角色讓觀眾熟悉。在劇中扮演何老二的是江俊,他后來是上海人藝的著名演員。我扮演“細伢子”,湖南話指小孩。劇中角色眾多,有的同志要演兩三個角色。是什麼使我們毫無遲疑進行創作,又有那麼大的勇氣承擔呢?是抗戰教育了我們,鼓舞了我們。抗戰時,我們這群文藝兵在戰地親身體驗到敵人的暴行和我軍民的英勇斗爭,我們演的不是戲是活生生的現實。
《勝利進行曲》在慶祝湘北第一次大捷周年紀念期間演出,轟動了長沙,每一個士兵,每一個百姓都瘋狂般地歡呼。在這個戲裡,他們看到自己英勇不屈的形象,看到了敵人的凶殘和狼狽。因為是突擊出來的作品,必然有許多粗糙和不足之處,經過觀眾的評論和自我審視,我們在日后的演出中不斷修改完善。在部隊演出時,許多戰士激動得把敵人身上奪來的戰利品,如日本軍帽、馬刀、寫滿名字的日本旗子,送給我們做服裝道具,使這個戲的演出增加了真實感。我們聽說,有一個連在出擊時還喊著:“沖過去給何大嫂報仇!”
《勝利進行曲》是我們隊的保留節目,從1940年開始上演,一直演到抗日戰爭勝利后的1946年,共演出100多場,每次演出都做一些修改,因為這個從人民中產生的戲,必然要經受人民的檢驗。
我們隊不僅話劇演出水平很高,歌詠也很出色。全隊包括炊事員總共28個名額的編制,可我們二十幾個就能開像樣的音樂會,不僅能唱四部混聲大合唱,還有男女獨唱對唱,節目豐富多彩,既有慷慨激昂的《大刀進行曲》,也有淒楚婉轉的《嘉陵江上》,還有委婉抒情的《山在虛無縹緲間》,節目的安排是以演出的對象而定的,在城市演出要考慮照顧到各個階層觀眾的需求,隻有飽含革命抗日激情同時又高質量的演出才能征服群眾,激勵群眾的愛國熱情。
戰時物資奇缺,我們的演出經費少得可憐,在演出中,我們要千方百計地節約每一個銅板,舞台上的服裝道具,絕大部分是群眾支援的。如我們演夏衍的話劇《一年間》《愁城記》,陳白塵的《大地回春》,劇中許多服裝道具,都是長沙教職員工提供的,甚至連拍賣行老板也慷慨幫助,不僅借給我們高檔的硬木家具,還拿出珠寶鑽石戒指無償借我們演出所用,真正體現了全民抗戰,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精神。
我們的生活是艱苦的,長時間的行軍,跋山涉水,風裡來雨裡去,大部分女同志頭上都生了虱子,又黑又大,奇痒無比,老鄉說用石灰抹在頭發裡虱子就會死去,我們聽后到從外面找來石灰,晚上抹在頭上再扣上軍帽,第二天起來,虱子是死了,用梳子能梳下一堆,但一粒粒的小白點,形成一串挂在頭發上,原來是虱子的卵叫蟣子,雖然不痒,但很難看,於是我們女同志互相給對方捋頭發上的蟣子,要用幾天工夫才能捋盡呢!
由於居住環境潮濕,疥瘡瘧疾長期困擾著我們,瘧疾每天定時發作,一會兒冷得四肢發抖,一會兒燒得干渴難受。那時我年輕,天真得想去抗拒病魔的到來,在瘧疾發作前半小時,我就從地鋪上爬起來在地上跳,幻想著把身子跳熱就不會發抖了,當然這隻能是徒勞。
1941年8月,我們經過8個月湘北、贛北前方流動演出之后,好不容易到了后方吉安,本以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可全隊隊員病倒了一半,大都是發高燒說胡話。一次,我在上廁所時昏了過去,同志們把我背回到床上掐我的人中,把嘴唇掐破了我才哭出聲來,那真是貧病交迫,缺醫少藥,隻得靠一些簡單的中草藥治療。
我們的演出受到人民群眾的歡迎,受到國民黨部隊中大部分愛國將士的歡迎,但也遭到國民黨中頑固派的憎恨,他們一直在監視我們,控制我們,多次來刁難,查異黨分子,說二隊八隊搞赤化,說“二八”兩字合在一起就是“共”字。八隊本來也在長沙,后被調到六戰區改為六隊,我們隊仍然在九戰區,改為九隊。
因為我們在群眾中有深厚的基礎,群眾同情我們、保護我們,支援我們的朋友越來越多,越來越廣。在軍隊、海關、銀行、醫院,在新聞界、教育界,到處都有我們的朋友,有些人原來並不認識,只是看戲受到感染和鼓舞,在正義的感召下,在危急時刻他們會不顧個人安危,想方設法保護我們。國民黨74軍的一位師長,就是通過史東生轉告我們隊長呂復一個秘密情況,九戰區政治部下發通知要求各部隊監視我們。呂復聽后未露聲色,他心中有數。
有一次,九戰區對我們搞突然襲擊,要對我們進行政治測試,還要搞甄別談話,同志們思想有些緊張,呂復隊長叮囑大家不要怕,不要亂回答,可以交白卷,強調自己是搞藝術的,對政治不感興趣等等。有了隊長的叮囑,我在甄別回答時就很坦然。他們問我,為什麼參加演劇隊?我說,我從小愛唱歌。又問,家在哪裡?我說沒有家。又問父母呢?因為我父親擔任國民黨軍醫院的院長,我就拿這個頭銜來回敬他,院長的軍銜比他那個小科長高多了,他自然買賬,立即轉變了態度,裝著為我著想的樣子說:“你何必在這裡?小小年紀,應該回去上學。”我嗯了一聲,他就放我出屋了。
甄別談話不久,特別黨部的秘書找呂復隊長談話,要讓隊員於因(地下黨員)和我離隊,理由是於因身體不好,我年紀太小,同時他們要安排兩人入隊,呂復心裡明白,讓我們離隊,是為騰出名額,好派他們的密探進來,隻得表示同意。但又向他說明,於因和我都是無家可歸的流亡少年,希望能留在隊裡,那個秘書不得不表示同意。
那兩名特工進隊前,隊裡的領導確定了對策,首先清理圖書,把所有進步的書刊,存放到呂復在銀行界的老朋友家,然后要全體隊員檢查日記,涉及政治內容的作必要處理,第三是重新編排生活小組,把新來的兩名特工放在思想水平高、斗爭經驗豐富的小組裡。經過8個月的工作和生活考驗,這兩名特殊隊員表現不同,男的表現較好,女的表現不好,偷翻別人的東西,我們拿到証據后舉報到九戰區,他們不得不把這個特工分子調了回去。
1946年,周恩來同志在重慶曾家岩50號,接見演劇隊的領隊、領導時說:“抗戰八年,你們是在同日寇的炮火、國民黨的迫害和生活上貧病三方面作戰,你們終於堅持下來了,你們的工作是有成績的。”
70年過去了,我們的偉大祖國日益強盛,人民生活越來越好,面對日本右翼勢力的叫囂和軍國主義的抬頭,我們堅信,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團結一切愛國力量,聯合全世界熱愛和平伸張正義的人們,一定會以正義遏制摧毀這股惡勢力。
今年我90歲了,親歷抗日戰爭勝利70年的歲月,在緬懷犧牲戰友的同時,也和全國人民一道重溫歷史,笑望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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