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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檔館的523個電話

2015年09月15日09:52   來源:解放日報

原標題:二檔館的523個電話

夏永林(化名)從台灣親屬那裡要來的父親照片,一直被他帶在身邊。

接電話之前,我留意了一下,這是近兩月裡的第523個電話。

“我是寧波鎮海的,我想查下我爺爺,他當年是軍醫,1938年武漢會戰去世……”電話那邊的聲音禮貌斯文,聽上去40歲左右,似乎還有一位老者坐鎮后方,大聲補充各種信息。

他報出祖父名字。我轉告館內工作人員管老師。一陣噼裡啪啦鍵盤敲擊,搜索一番后,管老師隔著櫃台對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於是回復:“很遺憾,沒有查到。”

他沒有要挂的意思,似乎在聽老者意見,又轉向話筒請求:“能不能,幫忙再看看同鄉的?”

工作人員幫忙梳理出同籍貫同姓的4位:張克祥,連長﹔張祥月,一等兵﹔張勇,下士﹔張志標,上等兵。

他在電話那頭一字一核地記下……

這是記者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利用處體驗採訪的第三天。

2015年之夏,記者在二檔館查閱抗戰資料,正遇來電查詢抗日陣亡將士名單檔案的高潮。這些來自貴州、湖南、四川等各地口音的電話,都在傳遞一個願望——想找到,哪怕一丁點,關於父輩或祖輩的消息。

保存了大量當年南京國民政府檔案的二檔館,其實已經開放查檔十年。但抗戰勝利70周年的到來,讓這些情感空前涌動起來。

523個電話,僅是十年中一個微小樣本。我想知道,這些電話背后,是一份怎樣的情感?尋找一個名字的意義,又在哪裡?

【記憶】

“那麼多年,我看了不知多少遍,全印在我腦子裡”

劉建國記得,他把祖父陣亡名錄拿給84歲的老父劉維新時,老爺子的手指在名字上摸了好久。

今年清明,老爺子自己一個人顫巍巍出門,買回紙錢,由劉建國陪著在樓下燒了﹔祖母忌日,劉建國和妹妹把祖父申報烈士的冊子復印了一本,拿到祖母墳前燒掉,一邊燒一邊說:“奶奶,我們找到爺爺了……”

劉維新的一輩子坎坷,倒也平順地過來了。15歲從湖南衡陽的鐵路系統開始工作,到武漢修長江大橋,再到南京修橋,最后落戶南京,從中鐵大橋局退休。與老伴感情好,4個子女和睦。

我跟著劉建國坐車跨越長江,去劉維新的家中採訪。

家人說,得過腦梗的劉維新,是這麼多天來最清醒的一天﹔劉建國“一輩子幾乎沒見哭過”的老父親,在採訪中,哽咽了3次。

3次都是回憶父親。

劉維新說父親是個愛好書法和文學的人,因為家裡一面牆上有父親手書的4句詩。他還記得父親有一次穿著便服回來探親,大院裡,把自己和弟弟放在自行車的前杠上,載著兩人一起出去逛。那是父子三人最美好的回憶……

父親上戰場前,郵寄了一箱書回家。他現在才理解——那是父親所有的最珍貴的書籍,他是抱著赴死的心上了戰場。而當時,年幼的他只是和弟弟好奇地看著這些軍校書籍,反復摩挲書頁,從中發覺一丁點兒父親使用的痕跡。

隨書寄的,還有一封遺書:“維新、維揚倆兒:知悉吾這次奉命奔赴前線抗日,抱定必勝之決心,倭奴不滅,誓不回家。雖不成功必成仁,汝等必須繼承遺志,直到把倭寇趕出中國為止。切記,切記,特立此遺囑。父劉安民手示。”

這份遺書在特殊的年代已被燒掉,怎麼還能一字不落記得?事實上,工作人員電話來核實材料時也問過同樣問題。

劉維新指著自己腦袋說:“我現在就可以背給你聽。那麼多年,我看了不知多少遍,全印在我腦子裡!”

再度哽咽。

比別人幸運的是,劉維新起碼知道父親是怎麼離開的——父親犧牲后的一段時間,他們家很快收到父親戰友“周叔叔”的來信與照片,告知,父親不幸被敵人炮彈擊中,“彈片劃開了父親的腹部腸子流出,壯烈犧牲”。

信就是劉維新讀的,隻有7歲的他識字,讀給母親和5歲的弟弟聽。家,轟然倒塌。

母親一輩子都沒再提過父親。劉維新好奇,卻隻能“忍”。他記得周叔叔在信裡說,曾在上海父親犧牲之處插了一塊木牌,寫了父親的名字。他便從15歲就開始打工,想掙去上海的路費,看看父親,或把骨灰帶回故鄉﹔他還寫過信去我國台灣,想探究關於父親的更多細節,比如,父親的生日(目前隻知出生年份)……

劉建國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查找祖父的過程並沒有太多曲折。從各檔案館查証得到的史料,大致拼湊出祖父劉安民短暫的一生:

劉安民,1907年生,家鄉湖南湘潭市湘鄉棗山鎮,畢業於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曾任職國民革命軍第18軍98師583團三營(后人稱姚子青營)迫擊炮連中尉排長。1937年8月13日,上海淞滬會戰,於9月7日全營死守上海寶山,終因寡不敵眾犧牲,時年30歲。

【尋找】

“那種感情,不是誰都能懂”

夏航成還沒有收獲。

他是來找祖父夏子明的。他捧著戰斗詳報,給工作人員管老師看——“我四十旅夏子明部兩個步兵團趕到增援……”夏子明是當時陸軍獨立第四十旅旅長。

“你看,這裡都寫著呢。”

管老師點點頭:“但是庫裡現在查不到……”

目前,館內數據庫所包含的約20萬陣亡將士,都來源於當年南京國民政府在每次戰役、戰斗后,對陣亡、失蹤人員統計,以及進行撫恤工作的文件。

“20萬,聽上去很多,其實只是所有抗戰將士中的滄海一粟。”利用處處長楊斌說,在當年的很多戰斗中,不少作戰單位都是成建制地犧牲,無人能對陣亡人員進行回憶、統計。

夏航成,67歲,是從山東滕州來的。

之前也打過電話,各方也查找過,但“俺不會電腦,普通話也說不好,還是自己來查一查”。他還把在南京上大學的遠房侄兒叫上,一起在檔案館查資料。

夏航成以前是做煤礦的機電維修,從小跟著奶奶長大,記得奶奶提過一些關於爺爺抗日的信息,但也支離破碎。1933年,因為爺爺是軍官,日本人為泄憤在北京抄家,殺了四五人,奶奶帶著7歲的父親從后門逃出,得以幸存。

幾年前,夏航成其實在軍事博物館看到過祖父的名字。他是陪別人去的,仿佛是天意,祖父的名字直接跳入他的眼眸……

對於祖父人生的探求,就這樣被一點一點地喚醒。

家裡如今關於祖父的資料,一包500張的A4紙,他已打印4包了。但他說,有些是個人回憶,有些是網上資料,“網上不能完全信,得要史料”,就把回憶文章中的年月日記下來,到檔案館一一核實,也有所收獲,可是“爺爺到底怎麼作戰的,還是不具體”。

夏航成還專門跑了一趟台灣。他在報紙上看見一則新聞,有位八旬老人沒見過父親,他了解到海峽對岸有父親的照片,於是專程去祭拜。這讓他動了心。他特別想要一張祖父的照片。后來,在旅行社的安排下,跟團旅游的他,被破例允許抽出半小時,但照片依舊沒有找到。

夏航成說,隨著對那段歷史的越來越了解,他對祖父的感情就越發深厚,也越來越堅持,要完整還原出祖父的人生。

而“那種感情,不是誰都能懂”。他說老伴不太了解歷史,兒子兒媳工作也忙。有時他看到抗日題材的電影或電視劇,會一個人悶坐著,不想吃飯,或者干脆出門抽根煙……

夏航成和我坐在檔案館外公園的石階上,正感嘆這一天又無功而返時,一條短信令他來了精神。

侄兒幫他咨詢了一位教授,教授提示,夏子明是否可能當時登記用的是另一個名字?

“太好了,還有希望!我明天再來!”

【變化】

“正”字“畫不下去了”,因為太多

陳建寧是第二歷史檔案館的老員工了。從1985年大學畢業分配至二檔館工作,她已見過太多故事。不過,她對夏永林(化名)與劉勇碰面時的“奇遇”,還是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78歲的夏永林是來查找父親的受傷經過。他講述父親所屬部隊時,被正巧站在一邊的劉勇聽見,劉勇根據職位,一口報出了老夏父親的名字。

原來,兩人的先輩在1939年到1941年間有交集,比如在昆侖關戰役時同屬第76師,老夏的父親是副師長,劉勇的外祖父是副團長。

劉勇46歲,是第三代,已經詳細查証過外祖父戰斗情況。說了許多關於老夏父親的戰斗經歷,老夏卻並不了解。

老夏還不想讓我寫出他的真名。關於父親,他有太多想了解。想查詢情況的信,寫了不止一封,隨便拿出一封,落款日期是“1984.11.28”。但,全都沒有寄出過。他記得很小的時候,跟隨父親的腳步走過騰沖,走過保山,父親在前線指揮戰斗,他跟隨父親的副官生活。“我沒有幾年了……所以鼓足勇氣。我不能留遺憾……”

陳建寧說,第二代的感情更隱忍。曾經,有些人悄悄托人來查,查到后,了解了情況,就不來取材料了。而現在,隨著大環境的日益開放,人們的心緒開始打開,字裡行間全是熱切。

“我去過南京,總是感慨唏噓而歸。我祝願各位的幫忙查找能大獲全勝,我等待,我盼望!”這是一封來自北京的信。

工作人員一般會幫忙查兩次,一次按名字,一次按籍貫。如果告知沒查到,對方恨不得把家底和盤托出,期望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陳建寧記得一對老夫妻。大約幾年前,那時還是紙質卡片,需要人工查找。有些家屬自己赴館來找,突然一聲大喊,把檔案館的人們都嚇了一跳。夫妻倆抱頭痛哭,原來是,找到父親的名字了!抹干眼淚,夫婦倆還專門買來糖果分給大家。因為,是喜事。

馮慶炎的叔叔當年是空軍中尉,在武漢保衛戰中陣亡。抱著試試的態度,在二檔館查到信息。他說,查到信息的那天是2015年5月20日,而陣亡記錄上叔叔去世的日子是1937年5月20日。“整整78年!我說這是‘冥冥之中’!”馮很感慨。

而更明顯的變化,是數字。工作人員張玲一開始每接一個電話還畫一筆“正”字,后來“畫不下去了”,因為太多。

湖南的、山西的、貴州的……還有專程從美國親自來館取檔案的,頭發已經花白,拄著拐杖……

有時,來電者並不知先輩的確切名字,太多年,隻模糊地記得一個音。甚至,隻記得小名。陸,或是路﹔曾,還是鄭﹔自己家的沒查到,不放棄,就想找同鄉的。

目的也不盡相同。有些是在變遷中遺失了烈士証明,想重新申辦烈士﹔有些是當年從軍后至今下落不明,想從檔案中找到一點蹤跡。

也有不少是幫不上忙的。張玲接到過一封信,是想幫父親了卻心願:父親剛出生時,祖父當了兵,此后輾轉各地,再沒回過家,多年后在另一省與他人再續婚約。其間,祖父曾給父親寄過信,但當時可能由於負氣或其它原因,沒有回信。現在,父親79歲,心願是能知道祖父的下落……

【意義】

這不是對一個人的情感,而是對一輩人的情感

劉建國在採訪后第二天給我發了一條很長的短信。

劉建國是沒見過父親哽咽過的——忍耐、封閉感情,成為那輩人的特征,但這不代表,情感的不存在。“我今早在想,他是從小隻能對著牆上的書法以及遺書,和再也見不了面的父親交流啊!”

其實最初,對於為什麼要尋找,他也是不能完全體會的。只是因為以前父親提過幾次,兄妹們都“沒重視”,現在退休了,不如幫父親了卻心願。

但是隨著一步步走近祖輩,走近那段歷史,劉建國才逐步理解了父親那份深深埋藏的情感。

尋找的意義,是一種正名嗎?這種情緒是有的。

劉維新打算拿到烈士証就拿給一位鄰居看,“當年我說我父親是抗日死的,他不信。我要拿給他瞧一瞧!”

還有的情感呢?是一種尋根、一種思念。

我在二檔館看到一封來信——“我是一名退休教師,今年78歲。我出生時,父親在淞滬會戰中犧牲……我一生沒見到過父親,不知道父愛是什麼,但我為有這麼一位父親而感到驕傲。可是我手頭沒有他的一點資料,沒見過一張照片……我在人世間的時日不長了……在臨死前能見到資料檔案便圓滿了……”

我也問過夏航成,到底支撐他的是什麼?他激動地用蹩腳的普通話一字一頓地告訴我:“這是與我有著血緣關系的人,可是卻沒見過面,起碼,要了解他一生做了什麼。”

而更多的,應該是一種家國情懷的抒發和緬懷。

那種赴死的決心,從出征前寫下的遺書就可感知﹔那種為國捐軀的精神,在陣亡名錄中一列列名字裡已經彰顯無疑。這已經不僅僅是對一個人的情感,而是對一輩人的情感。但確也因為這位至親的人,而對那段浴血奮戰的歷史理解得更為真切。

劉勇說,找不到外祖父的名字並不要緊。哪怕看著他的足跡也好。大理、騰沖、保山……他都去過。他曾通讀雲南省騰沖縣“抗日縣長”張問德的《答田島書》,感慨他是“有血性的男人”,並聯想到當年在那裡戰斗的外祖父,也是那些先輩中的一員。

也曾捫心自問:“假如當年是我,我會怎樣?”

當忙於生計,當行走得匆忙,今天的我們,是需要停下腳步反思並緬懷的。

劉建國發給我的短信最后寫道:“他們的父輩是為國捐軀的人,他們的忠魂可歌可泣(寫到這裡,我流淚了),謝謝你的到來。”(記者 王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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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楊麗娜、常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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