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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集中營:往事不再沉默

2015年09月18日09:42   來源:解放日報

原標題:上海集中營:往事不再沉默

1931年9月18日,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中國人民奮起抵抗。硝煙散盡,歲月更迭,對歷史的追尋與敬畏,成為今天的使命。

經過了漫長的遺忘與找尋之后,比對大量境外史料,上海歷史學者今年首次系統發布了抗戰時期上海20個日軍集中營的詳細地址。《解放周末》循著歷史學者的最新發布,探訪曾被我們遺忘的上海大橋監獄集中營,打撈曾經發生在那裡的歷史片段。

或許,找尋不該被遺忘的,重逢歷史深處的真相,是一種更為具體而真切、更能觸及心靈的銘記方式。

中國人很少知道,日軍在上海設立過20個集中營

這是一座7層鋼混結構的老房子,坐落在上海四川北路85號,佔地5800余平方米,裝飾藝術派風格。它的一樓開著各色小店,樓上的居民們每天用各種晒衣架為它畫出市井生活的外衣。過路的行人,或許徑直走過,或許會瞥上一眼。

若有人肯往歷史的深處“看”,可以知道的這座老房子的命運軌跡是:1935年,仁昌營造廠承建了它。抗日戰爭時期,它是日本憲兵司令部。1947年,它成為中國銀行的職工宿舍。2005年,它被公布為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筑。

很多中國人不知道的是,這座老房子有著更深層的命運。原來,它是日軍在上海的20個集中營之一。在一些史料中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大橋監獄集中營。

即便翻閱厚厚幾冊的1999年版《上海通史》,其中也沒有關於集中營的支言片語。它一度被遺忘在歷史的塵埃中。

10年前,《上海通史》主編、上海史研究學者熊月之,通過境外材料,基本弄清了日軍設立於上海的集中營的來龍去脈。他寫道:從1943年1月到1945年8月,日本侵略軍在上海設立盟國僑民集中營(以下簡稱上海集中營),關押英、美等國僑民六千余人,涉及十余國,歷時兩年多,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發生在上海的影響極大、極其重要的世界性事件。以往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史的研究中,對此甚少涉獵……

可惜,這一篇文章、幾段考証,彼時僅在學術圈引起熱議,而不為外人所知。上海,沒有拾起這段“甚少涉獵”卻又“極其重要”的歷史。

10年后的2015年3月,另一位上海史學者蘇智良,正在與研究生李健搜集日軍在上海的暴行材料。搜集、思索、討論,集中營的史料莫名地跳入蘇智良的腦海。蘇智良對李健說了一句:“我們去逐一查証下,究竟是哪20個集中營吧。”

腳踏實地,逐一查証,徐家匯藏書樓、淮海中路上海社會科學院大樓、華東師范大學老文史樓、上海中學、市西中學、提籃橋監獄等地,都曾是當年日軍建立集中營的所在地。那裡曾關押著中國抗日戰俘、盟軍戰俘、英美“敵國”僑民、教會人員,甚至還有日本曾經的“盟友”意大利人。

然而,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他們:史料上所載的華德路盟軍戰俘營,究竟在哪兒?

終於,最后一塊拼圖完整了

李健扎進了監獄志裡。她翻遍了《上海監獄志》等史料,漸漸覺得,華德路盟軍戰俘營和提籃橋監獄可能是同一個地方。於是,她拜訪了監獄史專家徐家俊。徐家俊直接告訴她,兩者就是同一處。20個集中營,似乎縮減成了19個。

但李健沒有輕易放過自己的疑惑:為什麼史料中明明是同一個地方,卻出現了兩個不同的集中營名稱呢?這是一個錯誤,還是這其實蘊含著某種線索?

仔細比照美方提供的原始英文資料后,李健發現,中文翻譯出了錯——翻譯成“提籃橋”的那個英文單詞,原本是“大橋”。

大橋?這個名字,蘇智良他們並不陌生,很多史料中都曾提過,尤其是多年前,它反復在一本書中出現。那就是《鮑威爾對華回憶錄》。1917年,美國人鮑威爾來到上海,擔任了《密勒氏評論報》記者、主編,因披露日本罪行,曾被日軍抓捕。他這樣描述監獄裡痛不欲生的日子:牢房內擠滿了人,空氣令人窒息。連坐的地方也沒有。大約18英尺長、12英尺寬的地方,可以容納25人在地板上排隊坐著,但是幾天后牢房裡竟關押了40多人,許多人隻能站在那裡……男女混押,中國人和外國人共同關押……盥洗隻靠一隻放在角落裡的粗糙木桶,敞開著,臭氣熏天,男女共用……如果誰得了疔瘡,日本人就用一種類似紅汞的液體給人注射。

鮑威爾在集中營裡慘遭虐待,雙足致殘。1942年,美國與日本交換戰俘,他才從上海回到美國,寫下原題《在中國二十五年》一書,並在該書第35章“恐怖的大橋監獄”裡詳述自己的遭遇。1946年夏,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訊日本戰犯東條英機等人,鮑威爾還以自己的親身遭遇出庭作証。

李健立即找來該書英文版,比照發現,鮑威爾書裡的“大橋監獄”表述方法,和美方資料裡的用語,一模一樣。這再次証實,原資料中的“提籃橋”,指的應該是“大橋”。

終於,最后一塊拼圖完整了。

近70年后的今天,上海集中營舊址終被系統地梳理出來。原本零散的史料、耳熟能詳的地標建筑,被串在了一起。大橋監獄集中營塵封的往事,其實早已露端倪。這些歷史碎片一直在各個角落裡靜靜等待著,等著有一天后人認出它們、拾起它們,拂去塵埃,把它們重新拼成一幅完整的樣貌。

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故事裡多次出現的“大橋監獄”,終於被揭示出它的身份

大橋監獄如同一座黑暗的墳墓,從白天到黑夜聽不到一點人聲。

在押人員不能說話,說了,會被嚴刑拷打。有一次,日本看守發現2號牢房有人竊竊私語,走進去尋找,卻無人承認。看守採取“連坐法”,他猛擊每個人的頭部幾拳,當場有人鮮血直流,牙齒掉落。日本看守並未罷休,非要找出說話的人。有兩位難友看不下去,毅然站出。最后,這兩人被拉出去,脫光上衣,跪在地上。日本看守解下身上的皮帶,對他們猛抽解恨。

這段記憶,被刊載在1995年7月9日的《解放日報》上,標題是《人間地獄五十天》。

據監獄史專家徐家俊記載,日本統治時期,大橋監獄原有6間牢房,后又增設幾間。每間寬約5米,深約3米,牢房的一角半米見方的凸出,是便坑﹔一個用磚頭砌成半米高的通鋪。通鋪下僅有一條窄窄的走道。原來隻能關10余人的牢房,一下子關了30人以上。

雖然是僑民集中營,但這裡關押過的中國名人不少。

魯迅的夫人許廣平,從1941年12月一直被關到1942年3月1日,中間還被押出大橋監獄,移到滬西極司非爾路76號(今萬航渡路435號)汪偽特務機關。對大橋集中營的日子,許廣平最深的印象是:天旋地裂、骨節發酸,兩個馬蹄型的鐵圈套在手上,連上兩條電線,接在一個6寸高的木匣上。日本憲兵對許廣平動用了十多次電刑。被關的第五天起,她被拳打腳踢,后被脫去外衣,隻剩小衫褲,飽受皮鞭之狠。日本人還威脅,要把她一絲不挂放到南京路上出丑。

后魯迅先生的日本好友內山完造出面,許廣平被保釋回家。4年后,她把這段76天的監獄經歷寫成《遭難前后》,在1946年的《民主》周刊上連載,第二年交上海出版公司印成單行本。

教育家夏丏尊也被日本人關押在大橋監獄。他年事已高,身體衰弱,加上較高的社會影響力,日本人有所顧忌,沒讓他受皮肉之苦,卻想出了一條計策。

一天,一位日籍作家跪在夏丐尊的牢房門口,自稱學生,希望老師賞臉,與他到外面的酒店,吃頓飯賠禮。夏丏尊勉強答應。日本憲兵讓他換了衣服,用汽車送他和“學生”到了租界。那是一家十分豪華的日本餐廳。席間,日籍作家非常恭敬,盛情招待。夏丏尊不卑不亢,心中已明白了幾分:沒安好心。他一語道破:“謝謝你的熱情招待,不過什麼時候放我出去?”那位日本作家遲疑片刻,賠笑說:“隻要老師願意擔任職務,或者答應挂個名,現在就可以回家。”夏丏尊怒目而視,拍桌離席:“我寧願把牢底坐穿。你們快把我送進牢房。”經日本友人內山完造等奔走營救,夏丏尊終於獲釋。

這裡還關過上海共產黨情報機構的一對“夫妻”李白和裘慧英。他們被押至大橋監獄,分開審訊。飽受折磨后,終被釋放。多年后,這段故事被拍成家喻戶曉的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

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故事裡多次出現的“大橋監獄”,首度被揭示出它的秘密身份——抗戰時期上海日軍集中營之一。

每天赤腳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腳已凍成紫色

鮑威爾的書裡提及,一些著名外商,如道奇汽車公司中國辦事處的經理、上海股票交易所總裁海伊默、上海花旗銀行經理、蘇柯尼真空油公司經理等,都曾被關入大橋集中營。

鮑威爾進集中營的第一天,牢房已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幸好,一位認出他的朋友,把他拉到了一處地方。朋友告訴他,前一天晚上,他站的地方剛死了一位朝鮮人。日本人的刀刺進朝鮮人的腿,血流不止,朝鮮人得了敗血症死去。

當時的集中營有15間牢房。一面可進出,用直徑6英寸的木棍做成柵欄。鮑威爾在5號牢房裡,天天數著這些木棍。他們白天盤腿坐著不能休息,頭必須低下,面朝東京方向。有時被迫下跪多個小時。晚上隨時可能被叫醒。如果有人敢反抗,毆打虐待是家常便飯。

有一天,6個日本憲兵怒氣沖沖地拖著一個英國人進牢房。他的衣褲都被撕破,顯然拘捕時進行過厮打。他告訴鮑威爾,自己是上海電力公司的工程師,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會被捕。鮑威爾問他叫什麼?“W.R.戴維斯”,對方答。鮑威爾“秒懂”,原來,他的名字與《字林西報》的老板R.W.戴維斯太像,一字顛倒,被錯認關了進來。

美國海軍“威克號”艦長雷諾回憶,有一位懷孕7個月的漂亮俄國少婦,被看守發現藏了字條。日本看守勃然大怒,下令牢房裡的人,包括少婦在內,全部脫光衣服,站到天井裡。寒風中站了半個多小時,日本憲兵大聲嘲笑俄婦,她面無表情,昂首而立。不久后,她忽然不見了。沒人知道她的結局。

外國在押人員受不了集中營的伙食,拿自己的米飯與牢房裡的中國孩子交易,換得每天幫自己在衣服裡抓虱子。中國孩子苦中作樂地比賽,每天看誰抓的虱子多。集中營外的親朋,時不時會給集中營裡的僑民寄來食物,但隻有三明治能勉強抵達收件人處,其他肉罐頭等都進了日本看守的肚子。

苦難,遠遠不止於此。牢房裡的虱子和害虫難以計數﹔每天赤腳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腳已凍成紫色﹔大部分囚犯都病了,其中幾位奄奄一息﹔每個人都可能得流行病,比如斑疹傷寒,一度在集中營裡傳染……

一位獄外的法官朋友想到監獄虱子橫行,給鮑威爾送來一管藥膏,鮑威爾稱“我將終身感謝他”。但鮑威爾還是病了。先是嚴重的手指感染,他被帶到樓上的醫務室。日本醫生沒有使用任何麻醉藥,拿起一把剪刀,把他手指的皮一點一點,剪下。門口,幾個日本憲兵張望著,對他痛苦的模樣幸災樂禍。

美國歷史學者華百納在其著作《上海秘密戰》中也多次提到了大橋監獄。他寫道:一名叫甘德的老外從審訊室出來,既痛苦又疲憊,腦袋上還纏著繃帶,看樣子已經纏了好幾天了,他的后腦勺出了一大片紅疹。在大橋監獄期間,感染最終蔓延到他的腳趾。有一次一名日本醫療官過來,決定幫甘德去除腳趾甲,他讓兩個人將甘德按在椅子上,沒用任何麻藥,就用一把鉗子完成了手術。

每日每夜都有倒霉的中國人被帶到審訊室承受各種各樣的酷刑。樓下的犯人都能聽見他們慘叫和呻吟。酷刑包括“電療”——將電線接在手腳上,把犯人電個半死﹔“水療”——用水桶往犯人鼻孔裡灌水,直到肺幾乎破裂﹔還有毒打和拔指甲。

1937年后,日本人已經掌握了虹口區,大橋監獄的存在一直被當作高度機密。“我們相信有許多中國人,在公共租界失蹤后,就是被投入這裡。因為這裡有大量中國囚徒。”鮑威爾的記憶裡,日本人對待在押的中國人更加殘忍。

一位中國男子帶著3歲的兒子被關進來。小男孩徹夜哭泣,整個大橋監獄都能聽到。幾天后,他們不見了。有一個中國人抽煙,被看守揍成肉餅,一個多星期不能站起來,還得了腳氣病。日本醫生給他注射了不知什麼藥劑,他很快死去。還有一名中國人,被發現身上藏錢,日本看守把他拖到走廊,用木棍打臉。1、2、3……集中營裡的老外們在心裡默數,打到第85棍,叫喊聲停止。

集中營裡,剎那平靜。

歷史沉默著,跌入城市的記憶長河中,等待打撈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在太平洋戰場失利,滬上集中營裡的“敵僑”就連帶遭殃。即便是日本曾經的“盟友”意大利,由於墨索裡尼投降,倒向英美,同樣惹火了日本。在上海,意大利人也遭到逮捕,被關入羅別根路(今哈密路)的意大利集中營。不同國籍的難友們,都在日軍的刺刀、高牆和鐵絲網下,屈辱掙扎。

今天,許多的抗日劇和小說中,都會拿這段恐怖與災難鑄就的城市片段作背景。“76號”特務機關、“51號”兵站,反反復復,出現在熒幕。然而依然沒有人知道,彼時的上海還有20個集中營。

上世紀80年代,好萊塢導演斯皮爾·伯格拍攝的影片《太陽帝國》,描述的正是上海集中營的生活。從那以后,熊月之不斷收到海外來信咨詢此事,“每當被問起集中營的歷史,茫然無知的我總覺得很尷尬。我想理清這段歷史。”

上世紀90年代,經年的資料尋覓,尤其是查到日本外務省的檔案后,熊月之的團隊終於在2005年有了初步成果。至少,集中營的名稱,被押人員國籍、人數、年齡、生活狀態的概況初具雛形。今年,蘇智良的團隊繼續挖掘,更多往事浮出水面。

但對於遺忘的抗爭,或許才開始。當年集中營所在的那20棟老樓,幾乎都是上海知名的地標,今天有些仍存,有些已拆。當年僑民中的幸運者,撐到出獄、回國、與親人團聚,不知身在何方。而曾被秘密關押在集中營裡的中國人,大多已被歲月淹沒了容顏。

歷史沉默著,跌入城市的記憶長河中,等待打撈。(記者 龔丹韻 史料參考:熊月之、蘇智良、徐家俊等人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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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楊麗娜、常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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