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建勇
七七事變北京淪陷后,任教北大的梁實秋涕泣著對女兒說:“孩子,明天你吃的燒餅就是亡國奴的燒餅。”得知上了日偽黑名單,遂留下遺囑,輾轉膠濟,隻身逃離。令他沒想到的是,與家人一別就是六年。
梁實秋和程季淑
提起梁實秋,許多人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魯迅“橫掃千軍如卷席”的如椽巨筆,加上中學語文課本強大的傳播能力,把梁實秋死死釘在“反動文人”的恥辱柱上,使之長期不得翻身。
“其實魯迅、梁實秋都是現代中國有數的大家,他們一個深刻,一個通達﹔一個銳敏,一個溫煦﹔一個憂郁沉痛,一個曠達瀟洒﹔一個終生與現實苦斗而身心疲憊,一個與現實保持距離而潔身自愛。兩人區別甚大,然又各具風採。”(《亂世浮生》,帥彥)
留下遺囑,隻身逃離
梁實秋(1903年-1987年),名治華,一度以秋郎、子佳為筆名。1923年8月赴美留學,專攻英語和英美文學。1926年夏回國,於南京東南大學任教,先后任暨南大學、青島大學、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校外文系教授、系主任,著名散文家、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
梁實秋很有士人風骨。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時在北京大學任教的梁實秋失聲痛哭。他涕泣著對大女兒梁文茜說:“孩子,明天你吃的燒餅就是亡國奴的燒餅。”
北京淪陷后,梁實秋處境堪危。一天,北大同事張忠紱匆匆來告:“有熟人在偵緝隊裡,據稱你我二人均在黑名單中。走為上策。”
當時梁實秋教書之余,翻譯莎士比亞作品。這項工作最初由胡適倡議,計劃由梁實秋、徐志摩、聞一多、陳西瀅(魯迅論敵之一)和葉公超五人合譯,每人每年譯兩本,不到五年就可完工。可計劃剛擬好,徐志摩1931年英年早逝,聞一多和葉公超無意於此,陳西瀅出國,最后隻剩下梁實秋一人孤軍奮戰。
葉公超(1904年-1981年),時在北京大學任教,其叔叔就是曾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孫中山廣州國民政府財政部長、南京國民政府鐵道部長的葉恭綽。抗戰之后,葉公超進入外交界,成為外交家。
梁實秋翻譯了10本,七七事變就爆發了,不得不中斷翻譯,隻身逃離。后30冊翻譯工作,直到他去了台灣之后才得以接續。
梁實秋之所以隻身逃離,是因為老的老,小的小,不堪奔波之苦。當時,大女兒梁文茜10歲,兒子梁文騏7歲,幼女梁文薔僅4歲。
離家前,梁實秋與妻子程季淑深夜長談,商量如何安排今后的生活。梁文茜清晰地記得:
那是一個不眠之夜,我縮在被窩裡,偷偷聽爸爸和媽媽說話,那時我將十歲,不太懂事,但看他們那副嚴肅的神情和低聲滔滔不絕的商量事情,我心裡也預感將要有什麼大事發生。是的,果然不久爸爸就一個人毅然決然地走了。媽媽沒有哭,但很緊張,我問媽媽:“爸爸干嗎去?”媽媽小聲告訴我說“打日本”。
梁實秋后來回憶說:“我們願意共赴國難。離開北平的時候我是寫下遺囑才走的,因為我不知道我此后的命運如何。我將盡我一份力量為國家做一點事。”
在得知自己上了“黑名單”的第二天,梁實秋約張忠紱、葉公超等朋友踏上了逃難之旅。
戰況沮喪,膠濟流亡
37年后,1974年梁實秋撰寫了《槐園夢憶——悼念故妻程季淑》一文(以下若未特別標注,均引自該文),當年妻子送他到家門口那一幕,牢牢地刻在他的腦海中:
臨別時季淑沒有一點兒女態,她很勇敢的送我到家門口,互道珍重,相對黯然。“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東漢古詩雲:“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裡,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逃出家門那一刻,梁實秋便踏入了未知世界。他深切地意識到:
戎火連天,割離父母妻子遠走高飛,前途渺渺,后顧茫茫。這時候我聯想到“出家”真非易事,確是將相所不能為。
因為戰事,平津鐵路一度中斷。梁實秋乘坐的是通車后的“第一班車”。區區140公裡左右的路程,火車卻由“清早”走到“暮夜”。火車上的梁實秋,始終焦慮不安:
和我約好在車上相見的是葉公超,相約不交一語。后來發現在車上的學界朋友有十余人之多,抵津后都住進了法租界帝國飯店。我旋即搬到羅努生、王右家(引者注:羅妻)的寓中。
羅努生,即羅隆基(1896年-1965年),梁實秋清華大學同學,江西安福縣人,著名政治活動家。曾任清華、南開等大學教授,《新月》雜志主編,北京《晨報》社社長等職。時任天津《益世報》主筆。梁實秋與《益世報》也有淵源,曾於1932年擔任該報副刊編輯。
在天津,他們對津浦鐵路北線戰況非常關注,“日夜收聽廣播的戰事消息”,並依據新聞進行戰事推演:
我們利用大頭針制作許多面紅白小旗,牆上懸大地圖,紅旗代表我軍,白旗代表敵軍,逐日移動的插在圖上。看看紅旗有退無進。
令人沮喪的是,白旗咄咄逼人,紅旗步步后退。他們非常緊張。
更糟糕的是,8月的一天,《益世報》總經理生保堂在赴意租界途中遭綁架。7月30日天津淪陷后,《益世報》在意租界堅持出版,報道中國軍隊戰況和人民反日活動,發表愛國言論,觸怒了日軍。
他們意識到“天津不可再留”,便“遂相偕乘船到青島”。梁實秋曾在青島寓居四年。1930年,他應國立青島大學校長楊振聲之邀,到新成立的該校任教,舉家搬到青島,直到1934年才離開青島,回到北平。
梁實秋對青島印象極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其中就有膠濟鐵路管理局的一名職員:
我賃屋於魚山路七號,房主王君乃鐵路局職員,以其薄薪多年積蓄成此小筑。我於租滿前三個月退租離去,仍依約付足全年租賃,王君堅不肯收,爭執不已,聲達戶外。有人嘆曰:“此君子國也。”(《憶青島》)
青島,紅瓦綠樹,碧海藍天,人又不錯,怎不令人流連?梁實秋曾說:“我雖然足跡不廣,但自北自遼東,南至百粵,也走過了十幾省,竊以為真正令人流連不忍離去的地方應推青島。”
但這次,梁實秋實在是無心流連,隻求登上火車,快快離去。
在濟南火車站,梁實秋“遇到數以千計由煙台徒步而來的年輕學生”。炎炎夏日,長途跋涉,異常艱辛。看來,當時的交通工具已遠遠不能滿足實際需要。
這不是梁實秋第一次來濟南。他在回憶聞一多的文章中,曾言及與之共游大明湖。在《豆汁兒》中曾言及在濟南火車站附近喝豆漿。
與以往的輕鬆游歷不同,這次逃亡多了些許沉重。特別是這次在濟南火車站的偶遇,更令梁實秋驚訝不已:“我的學生丁金相在車站迎晤她的逃亡朋友,無意中在三等車廂裡遇見我。”
據梁實秋在《槐園夢憶》中描述,丁金相曾是梁家常客。這次丁金相在濟南站內看到老師,自然更多關切,於是有了這樣一段對話:
“老師到哪裡去?”
“到南京去。”
“去做什麼?”
“赴國難,投效政府,能做什麼就做什麼。”
“師母呢?”
“我顧不得她,留在北平家裡。”
一別六年,備嘗艱辛
說這話時,梁實秋一定很慚愧。令他沒想到的是,夫妻一別就是六年。妻子獨自承擔家庭重擔,個中艱辛,直到后來才了然:
在這六年之中,我固顛沛流離貧病交加,季淑在家侍奉公婆老母,養育孩提,主持家事,其艱苦之狀乃更有甚於我者。自我離家,大姐二姐相繼去世,二姐遇人不淑身染肺癌,乏人照料,季淑盡力相助,彌留之際僅有季淑與二姐之幼女在身邊陪伴。我們的三個孩子在同仁醫院播種牛痘,不幸疫苗不合規格,注射后引起天花,勢甚嚴重,幾瀕於殆,尤其是文茜面部結痂作痒,季淑為防其抓破成麻,握著她的雙手數夜未眠,由是體力耗損,漸感不支。維時敵偽物資漸缺,糧食供應困難,白米白面成為珍品,居恆以糠麩花生皮屑羼入雜糧混合而成之物充飢,美其名曰文化面。兒輩羸瘦,呼母索食。季淑無以為應,肝腸為之寸斷……
1943年,程季淑的寡母去世。次年夏,病病歪歪的她,帶著3個孩子,還有11件行李,從敵佔區北京南下,借助各種交通工具,翻越千山萬水,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趕到四川重慶,與丈夫團聚。
當年分別10歲、7歲、4歲的三個孩子,梁文茜、梁文琪、梁文薔,已分別16歲、13歲、10歲了。據梁文薔回憶:
我還能記起到達的那一天,母親帶著我們站在屋子裡,有人去辦公室喊父親,父親進門后跟母親說了句什麼,然后父親緊盯著我們3個孩子,激動地說:“這就是我的孩子,這也是我的孩子!”
亂世浮生,梁實秋頗多感慨:
憑了這六年的苦難,我們得到了一個結論:在喪亂之時,如果情況許可,夫妻兒女要守在一起,千萬不可分離。我們受了千辛萬苦,不願別人再嘗這個苦果。日后遇有機會我們常以此義勸告我們的朋友。
結論是一回事兒,實情是另一回事兒。僅僅過了四年,一灣淺淺的海峽,又隔斷梁家親情四十年。且看梁文茜的回憶:
一九四八年我二十一歲時(引者注:1948年底北平即將解放),爸爸帶小妹弟弟赴上海轉廣州后去台灣,隻留我在北京大學繼續攻讀。記得十分清楚,我去送爸爸上火車,小妹文薔哭得抬不起頭來,弟弟愣著不言語,隻有爸爸含淚隔著火車的窗戶對我招手,隻說了一句“保重”,隔著眼鏡我也看見爸爸眼睛紅紅的流下淚珠。火車開動了,越走越快,這時我忽然想還有一句話要說,便拼命地跑啊跑啊追火車,趕上去大聲喊:“爸爸你胃不好,以后不要多喝酒啊!”爸爸大聲回答我說“知道了”。火車越走越遠,一縷青煙,冉冉南去,誰能想到這一分手就是四十年。(《懷念先父梁實秋》,載《新文學史料》 1993年04期)
梁實秋后半生飄零孤島,繼續未竟的莎士比亞作品翻譯工作。后30冊是他56歲以后花10年工夫趕譯而成。整部《莎士比亞全集》,前前后后花去他38年時間,由此也奠定了他在這一領域的重要地位:國內第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
起於大陸,終於台灣。作品如此,人也如此。
1987年,梁實秋病逝台北,家人遵照他的遺囑安葬:“選台北近郊墳山高地為宜,地勢要高。”梁實秋的續弦韓菁清說:“為的是讓他能夠隔海遙望魂牽夢繞的故鄉。”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隻有痛哭。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辛亥革命老人、國民黨元老、書法名家於右任臨終前的一首哀歌《望大陸》(1964年公開發表),或許是梁實秋晚境的最好寫照。
巧的是,梁實秋和於右任都是11月份去世。於右任是1964年11月10日﹔梁實秋是1987年11月3日,重陽節后的第三天。這個登高的節日,梁實秋隻有在天堂眺望了。既惜且悲,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