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元慶
從1938年2月到1943年8月,日本法西斯為摧毀中華民族的抗戰意志,集中空軍力量,對中國戰時首都重慶進行了長達5年半的戰略轟炸,史稱“重慶大轟炸”。據初步統計,這期間,日軍共出動飛機9513架次,實施轟炸218次,投彈21593枚,炸毀民房17608幢,炸死炸傷重慶市民25989人(重慶大隧道慘案和長江沿岸城市的遇難者尚未包括在內)。其中,尤以1939年5月3日、4日的轟炸最為慘烈,史稱“5.3”“5.4”大轟炸。
從2000年上半年起,筆者參加了重慶大轟炸幸存者、親歷者尋訪調查活動。每當提起半個多世紀前發生在重慶的那場人間慘劇,被訪的幸存者、親歷者無不淚流滿面、悲憤不已。
“5.3”“5.4”大轟炸中,共炸死3991人
施庚培(“5.3”“5.4”大轟炸幸存者)
施庚培,江蘇省南京市人。抗戰爆發后,施庚培一家由南京輾轉入渝,住在市中區中一路。在日機的狂轟濫炸中,他的親人不幸全部遇難。他在1987年7月7日給中共重慶市委的信中寫道:
1939年5月4日,敵機轟炸重慶時,數十萬居民死於一剎那,造成震驚中外的重慶“五·四”慘案。我家老小十八口亦不幸全部罹此大難。我在辦理親人善后之中,挖掘出彈片一塊,上面血跡斑斑。我保留至今,以思追念親人。目前,我多病在身,年過古稀,擬將該彈片贈送給市博物館,以留給子孫后代,留作紀念,銘悉此慘案。
肖建亭(“5.3”“5.4”大轟炸親歷者)
肖建亭是當年從蘇州流亡到重慶的難民。1939年,“5.3”大轟炸那天,他和姐姐去上學,這時,枇杷山頂上的紅燈籠從一個換成兩個,他倆立即躲進防空洞。當他們從防空洞出來時,地面已成了一片火海。當聽說肖家所住的兩路口一帶也燃燒起來,他和姐姐頓時抱頭大哭。1986年夏天,肖建亭回到離別幾十年的重慶,回到他曾經讀書的小學,看到自己當年的作業和成績。在那時的數學作業中出現了這樣的考題:
一個小孩站在枇杷山上數日軍的飛機,按3架飛機一組數,余2架﹔按5架飛機一組數,也余2架﹔按7架飛機一組數,還是余2架。問:共有多少日軍飛機?
現在已成為作家的肖建亭認為,這道題反映了當年空襲下學生的日常狀況,老師出題的目的無疑想把學生從恐怖的氛圍中解放出來。據不完全統計,在“5.3”“5.4”大轟炸中,共炸死3991人,傷2323人,毀壞房屋4761間。
伍佔琴(“5.27”大轟炸幸存者)
伍佔琴,男,家住沙坪壩土灣建設二村。空襲前他從鄉下來到重慶,經親友介紹進入裕豐紗廠。20世紀三四十年代正是重慶紡織業的興盛時期,能在紡織廠謀得一個機修工的職業,令伍佔琴的同鄉羨慕不已,伍佔琴也以此為榮,夢想有一天能夠成家立業、出人頭地。然而一顆從天上掉下來的炸彈將伍佔琴的青春和夢想化為泡影。1940年5月27日,99架日機分3批轟炸市郊,位於沙坪壩的裕豐紗廠成為日機的攻擊目標。現已殘廢的伍佔琴說:
日本轟炸重慶時,我正在廠裡上班,當時下午3時左右,幾十架轟炸機轟炸二廠老廠部,場面一片混亂。突然從天上丟下一顆炸彈,一片彈片擊中了我的右臂,鮮血直流,之后便昏迷不醒,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右臂被炸斷了。當時,我真是生不如死,這麼多年來不知給我帶來了多麼大的痛苦,至今還不能忘記那段悲慘的歷史。
“他們都是被活活憋死的呀!”
高健文(“6.5大隧道慘案”幸存者)
高健文作為防護團隊員,也是這場悲劇的幸存者,他當時16歲,在瓷器街一家雜貨店做幫工,也參加了空襲防護隊。聽到緊急警報后,他隨市民們從衣服街洞口進入洞內,有人喊‘要投毒氣彈啦’,頓時,洞內秩序大亂,洞口的人想往裡面擠,洞裡的人又想擠到洞口呼吸新鮮空氣。他在洞內被擠到支洞轉角處就被壓得不能動彈,后來他急中生智,用雙手搭在旁人肩上用力往上爬,終於站在防空洞的石凳上,但另一隻腳被卡在人堆裡,再也拔不出來。14小時后,高健文被救了出來,但左腿卻從此殘廢。慘案發生后,從洞內抬出的死尸先用各善堂常備的薄棺材裝尸,后又用粗篾席包扎。由於死尸太多,剩下的隻好用20輛卡車運到朝天門河邊,用50隻船運到黑石子地區掩埋。這項工作花了5天時間才完成。
程默(重慶大轟炸和“6.5大隧道慘案”目睹者)
程默,江蘇丹徒人,現家住北京。1940年他隨著流亡難民來到重慶,在七星崗純陽洞“中國電影制片廠”工作,是制片廠的攝影師,同時兼任國民黨衛戌司令部的攝影顧問。這種特殊的身份為他拍攝重慶大轟炸提供了便利條件。《大轟炸老相冊》是程默在重慶拍攝大轟炸的照片集,共150張,以日記的方式,逐日拍攝記錄了從1941年5月1日到6月15日日機轟炸重慶市街的慘烈場景。程默說:“我在重慶的兩年,日本人的飛機基本上天天狂轟濫炸,有時二三十架轟炸機同時投彈,那次,日本人忽然改變了戰術,進行疲勞轟炸,不給一點喘息機會。一天一夜,警報始終沒有解除,隧道狹長,通風設備又極差。國民黨把門鎖了,老百姓擠在裡面沒人管。1941年“六五”大轟炸以后的幾天,從防空洞到江邊,密密麻麻布滿了尸體。人們運尸時,都是成摞成摞的,難以計算具體數字。我看跟南京大屠殺差不多了。重慶的六月,悶熱難當,尸體腐爛,臭氣熏天。他們都是被活活憋死的呀!我還有一部分底片,比這些更觸目驚心,成片成片的人倒在地上。離開重慶之前,我把它們寄放在老攝影家吳印咸家,可惜他已經去世了。”
田澤周(“6.5大隧道慘案”親歷者):
我鋪子裡的一個面工急匆匆趕來,說我二哥頭天晚上在洞子裡悶死了!我起初不相信,我二哥是空襲服務隊的,可以自由進出洞子,怎麼會悶死?我趕回較場口,一看那個尸體,驚駭得一下跪倒在地。他的頭發全部被扯光,衣服撕爛,肚子破裂,身體被抓得稀爛。
二哥那天進的是十八梯洞口,門關死了,出不來。我爸從演武廳洞口進去,他把嘴一直貼在潮濕的石壁上,逃了一命。但是他出來后看見二哥尸體,一下子就氣瘋了。二哥死時,二嫂同他結婚才3年,女兒1歲多。后來二嫂走了,女兒留給我媽。幾年后,她倆去給人干活時,遇到風暴,房子倒下來,雙雙壓死。
大隧道慘案發生后,較場口周圍十幾條街陰風慘慘,幸存的人請道士招魂,白天夜晚香煙裊裊。到底死了多少人?不止幾千人。我記得很清楚,我在新明報館當記者的一個表弟告訴我,他們統計的是17300多人!
黑石子調查
在山野蒼翠的長江邊上,有一個令重慶人聞之膽寒的名字:黑石子。這是一片無名墓地,距主城區10裡,當年“6.5隧道大慘案”和大轟炸中無人認領的遇難者,大部分掩埋於此。
申純祖(原黑石子村保長):
轟炸重慶的遇難者為什麼送黑石子?因為這兒有一個專門從事慈善的浮尸會。江上漂來死尸,浮尸會負責打撈掩埋,另外,山上還有從事慈善的墳地,專門掩埋死后無人認領的外省人。
我印象最深的是“6.5”慘案。當時本人任職重慶市救濟院兒童教養所第三所管理員,收留的流浪兒童約有一二百人,供衣食住。遭日本飛機轟炸后,重慶市救濟院第三所和第四所的人員全部搬遷到江北縣(今重慶市渝北區)白雲山寨子內住下。有一次下午,我回黑石子途中,剛走到江北矛溪橋,聽到防空警報響,此時路上不准行人走動,我就在橋上的石梯坎上坐下,看見日機飛臨重慶上空,轟炸南岸玄壇廟。警報時間延長了很久,因此在重慶較場口、十八梯防空洞隱蔽的市民,由於人數太多,洞內空氣非常稀少,在未解除警報前,洞門不准打開,造成洞內的人大量窒息身亡。死者的尸體全部運到朝天門,由黑石子的木船運到黑石子黃角灘,一共有18條船,每船裝尸體20-30個,共運了兩次。尸體運上岸,堆放在白沙沱,再由黑石子力行幫派力行工人運至匡家灣、李子林、大石壩等地安埋,大約有五六百具尸體,因力行幫的人員有限,抬運不及,剩余的尸體,安埋在白沙沱沙壩下面。江水一來,沖得尸骨無存。
黃樹雲(黑石子村運尸人):
我是當年抬、埋尸體的人。從1939年至1941年,干了近3年。當時,我們6人一組,其中3人是從牢獄裡派來的。尸體送到黃桷渡后,我們負責抬上坡挖坑掩埋。有時是背,有時是扛,遇到腐爛的尸體,就遭罪了。通常,我們大坑埋十多個,小坑埋幾個人。這周圍山坡上到處是死人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埋的死人太多,我們不敢喝附近井裡的水,每天跑很遠去挑水。新中國成立后,我們在坡上種紅苕,紅苕大得很,但好多人都不敢吃。又種甘蔗,甘蔗又粗又大,可見這一片土地肥。我們干活,常常挖到人骨,包括完整的頭骨。豬兒拉肚子,我們就去撿人骨頭回來燒成灰拌在飼料裡,給豬治肚子。
當年也曾有家屬來哭,但很少。這幾十年根本就沒人理會了。不過若要挖人骨頭,容易得很,對面桔子林裡多的是。
胡志成(原黑石子村村長):
我在1953年至1955年擔任過黑石子村的村長,后來長期擔任大石壩隊的隊長。大石壩在大轟炸之前就是埋死人的地方,當時屬於真德堂的幫會會地,是由一個有錢人張利元買建的。張利元有了錢想做善事,特地把這塊地買來掩埋重慶城那些無名無姓、沒人關照的死人。他還有條船,專門從朝天門送死尸。大轟炸時死人太多,有的一家一家的死掉。政府把那些尸體一船一船地運來,打算全部埋在真德堂。但有幾次尸體太多了,還沒抬上坡頂就埋了,甚至丟在了半路。不過,大石壩還是埋得最多,我的屋前屋后都有尸骨,隨便幾鋤頭下去,就挖出人骨。
劉吉祥(黑石子村村民):
重慶大轟炸開始時,我10來歲,看見大量的尸體運到我們這兒。寸灘、黑石子、朝陽河的柏木船都被調到朝天門運死人,死人運到我們下面的黃桷渡碼頭,然后抬上坡,埋在我們社和大石壩社。“5.3”“5.4”大轟炸和大隧道慘案后,尸體成百上千的運來。高高地堆在河邊。一群狗跑去撕咬,腸子扯得到處都是。當時,凡是過路人都被抓來抬死尸。但人手還是不夠,天氣熱,尸體腐爛得快,有些人一路上把尸體丟在溝裡,上面洒一層土,一下雨,這些尸體露出來,又被狗咬,慘得很。
我們這塊地當時是重慶桐君閣藥廠老板的私地,他讓出來埋死人。我清楚記得挖了4個大坑,每個坑埋了幾十個人。埋死人的那些地方,一直沒有種庄稼。大煉鋼鐵時期,搞“打山填平”運動——鏟墳、毀觀音、開荒,那幾塊墳地上才種了糧食。現在的年輕人已經搞不清楚埋死人的事了。
長江沿岸成“血腥走廊”
日軍的野蠻轟炸,不單是對戰時首都重慶,對與重慶相鄰的城市來說,也是一場空前的災難。在此期間,從宜昌到重慶的長江、嘉陵江沿岸大小縣城,如奉節、雲陽、忠縣、墊江、梁平、長壽、合川無一例外地遭到日本空軍的野蠻轟炸,千裡長江變成一條“血腥走廊”。
余存瑞(梁平空襲目擊者):
細菌彈投下后,看見像白雪一樣的東西飄下來,人們不知是什麼,還用手去接,似棉花一樣鬆軟。經衛生院鳴鑼通知,日機投放的是細菌,不准再吃生水,家裡碗筷要消毒。當年無病症發生,及至第二年春夏之際,從東門大炮台起到西門靈土地一帶(細菌彈散發區),挨家挨戶的人都發病,個個發熱惡心,頭昏氣短,流鼻血,身現紅斑,重症者即死去。后經保甲熬煎中藥逐戶送藥醫治,才減少了死亡。
陳芳瓊(涪陵空襲目擊者):
小時候,我住在離涪陵縣城100裡外的龍潭鎮。那一天我們聽見鵝不停地叫,轉眼間,日本飛機出現在頭頂上,丟下兩個炸彈,一個沒爆,一個在藥善堂炸了,炸到幾個人。那個抓藥的腸子被炸出來,我看見那腸子是烏的、花的,不象豬腸子是白色的。鄉下人還是有辦法,把他腸子洗了放回去,肚子縫好,他居然沒死,只是后來腿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還有一個人受了傷,后腦被削掉了。他還能走,走了一塊田,有100多米,他回到家,倒下就死了。我去看過,一路上都是他的血腳印。
鄉下人說,是鵝叫引來了日本飛機。其實不,是日本可惡。
劉沛元(涪陵空襲親歷者):
1940年6月那天,日本飛機轟炸重慶后返航,途經涪陵,其中一架估計還有一枚炸彈沒丟,看見羅家院子大,人多,就俯沖下來,對准院子投彈。那顆炸彈當場炸死9人。我妻子抱著出生才幾十天的嬰兒,同大家一樣,毫無准備,“轟”的一聲,房子垮下來,嬰兒震掉在地下。她昏頭昏腦,拔腿就跑,跑了一陣,才發現嬰兒不見了,趕緊回頭找,還好,嬰兒躺在地上,沒受傷。但是,我3歲的大女兒不幸被彈片劃中頭部。他們把她送到教會醫院。第二天,我心急火燎趕去。女兒頭上的血已經洗干淨,我叫她,她睜開眼,看了我一下,想叫爸爸,沒力。我眼淚涌出來,一聲聲叫她,但我還是沒能叫回她的生命。
保姆從女兒的頭發裡發現了一枚彈片,60年來,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我忘不了,也不能忘,是它奪去了我女兒的生命!
(作者單位: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
相關專題 |
· 期刊選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