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譜寫抗聯贊歌

　　2018年7月21日凌晨3時39分，黑龍江省政協原副主席李敏同志因心臟病突發，搶救無效，在哈爾濱逝世。

　　據李敏同志的家屬說，在她離世前的幾個小時，她仍在病床上輕聲吟唱東北抗聯的革命歌曲，不愧是抗聯戰士的杰出代表，抗聯精神的歌唱者、傳承者！

　　李敏是當年東北抗聯隊伍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娃娃兵”，她的故事值得我們永遠銘記。

　　在八一建軍節到來之際，我們借此文向全體為國家奉獻的戰士們致敬！

　　李敏，原名李小鳳、李明順，朝鮮族，1924年11月生於黑龍江湯原縣梧桐河村。1932年參加反日宣傳，1936年加入東北抗日聯軍，在第六師第四軍被服廠做軍服。1937年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1939年轉為中共黨員，在六軍任護理員、政治委員。1940年隨部隊赴蘇聯，在東北抗聯教導旅（八十八旅）擔任廣播員、報務員，1945年9月回國。

　　抗日戰爭時期，她跟隨李兆麟、馮仲雲等革命前輩，在極其艱苦的環境中，同日本侵略者進行了艱苦卓絕的英勇斗爭。

　　解放戰爭與新中國成立初期，她服從組織安排，在黑龍江省開展建黨、建政、人民武裝與婦女工作，歷任綏化工委委員、黑龍江省軍區警衛連副指導員、北安縣團委副書記，黑龍江省文教辦副主任、副處長。

　　1958年，李敏改任哈爾濱第一工具廠黨委書記，是當時全國機械行業大企業領導中唯一的朝鮮族女同志，並做出了出色的成績，使該企業在全國同行業評比中名列第一。十年動亂中，她雖身受迫害，始終堅持真理，堅定信念，剛正不屈。

　　1982年，她被任命為黑龍江省民委主任、黨組書記﹔1983年，被選為黑龍江省政協副主席兼統戰部副部長﹔1988年，當選為黑龍江省第六屆政協副主席﹔1993年離休，此后一直不辭辛勞，奔赴全國各地，致力於東北抗聯精神宣傳。

　　我對李敏同志的真正了解，是2014年3月調到國家圖書館中國記憶項目中心以后。中國記憶項目中心所開展的第一個資源建設專題，就是東北抗聯。當時，我們對於在世的東北抗聯老戰士以及他們后代的採訪已基本結束，正在整理採訪記錄。我在審閱《我的抗聯歲月——東北抗日聯軍戰士口述史》一書過程中，就為李敏同志飽滿的熱情、清晰的記憶而深深觸動。

　　我與李敏同志的正式見面，則是在兩年以后的一次活動中。2016年9月18日，為紀念九一八事變85周年，我們特地邀請時年93歲的李敏同志來北京參加活動。這天上午，正好安排我和其他幾位同事帶著這些東北抗聯老戰士及其家屬去國家典籍博物館參觀“紅色記憶——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95周年館藏文獻展”，我一路上攙扶著李敏同志，她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講當年抗聯的一些故事。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有兩點：一是考慮到她已93歲高齡，我建議她坐電梯，由一樓到二樓展廳，她謝絕了，堅持要自己步行上去﹔二是在整個參觀一個多小時的過程中，她一直邊看邊講，時不時地給我們唱東北抗聯歌曲。

　　她當時唱的歌曲，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有兩首：一是當年在東北抗聯廣為傳唱的《露營之歌》。這首歌的歌詞如下：

　　露營之歌

　　鐵嶺絕岩，林木叢生，暴雨狂風，荒原水畔戰馬鳴。

　　圍火齊團結，普照滿天紅。同志們！銳志那怕鬆江晚浪生。

　　起來呀！果敢沖鋒，逐日寇，復東北，天破曉，光華萬丈涌。

　　濃蔭蔽天，野花彌漫，濕雲低暗，足潰汗滴氣喘難。

　　煙火沖空起，蚊吮血透衫。戰士們！熱忱踏破興安萬重山。

　　奮斗啊！重任在肩，突封鎖，破重圍，曙光至，黑暗一掃完。

　　荒田遍野，白露橫天，夜火晶瑩，敵壘頻驚馬不前。

　　草枯金風急，霜晨火不燃。弟兄們！鏡泊瀑泉喚起午夢酣。

　　攜手吧！共赴國難，振長纓，縛強奴，山河變，片刻息烽煙。

　　朔風怒號，大雪飛揚，征馬踟躕，冷氣侵人夜難眠。

　　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壯士們！精誠奮發橫掃嫩江原。

　　偉志兮！何能消滅。全民族，各階級，團結起，奪回我河山。

　　記得她唱的歌中，有一首好像是《日本強盜凶似狼》。這首歌沒有《露營之歌》有名，同樣令人難忘，其歌詞主要內容是：

　　日本強盜凶似狼

　　日本強盜凶似狼，強佔我地方，搶奪屠殺后，再燒我村庄。

　　可憐我同胞們千萬民遭殃，不打倒日本強盜，印度做榜樣。

　　兵和民，不要分，齊心打敵人。

　　聯友軍，殺仇人，仇與友認清。

　　穿槍林，冒彈雨，不怕水火深。

　　兄弟們，向前進，沖破敵中心。

　　不后退，不投降，敵軍火，雖猛強，我們心堅強。

　　鎮山河，守四方，雪國恥，復邊疆，萬古把名揚……

　　我為什麼能記起她唱的是《日本強盜凶似狼》這首歌呢？是因為對《我的抗聯歲月》一書中李敏同志的一段講述有較深的印象。那是1939年的春天，她所在的部隊在雙鴨山被敵人包圍了。在白福厚團長的指揮下，他們好不容易突圍，找到了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他們能聽見敵人在不遠處搜索、踩樹枝經過的聲音和腳步聲。敵人正在進行拉網式的搜索，由於敵我力量懸殊，等到敵人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他們才一點點地爬出來。飢寒交迫之中，戰士們就在荒地裡挖他們前年種下的蔥吃，蔥已長得很高，可吃多了難受，那他們也得吃，有的戰士甚至還掏樹上烏鴉窩中的烏鴉烤著吃。李敏同志回憶說：

　　這時候，我們一個姓朱的戰士看到楊樹上面有一片烏鴉，樹上還有小崽，嘴是黃的，它不會飛，在那兒叫。大的烏鴉呢，在下面就叫，有的還給它送虫子吃。戰士們就高興了，這好東西，然后就上去把烏鴉掏出來，在火堆裡燒著吃。確實是味道不錯，煳味兒，大烏鴉就在上面喊啊，但是戰士們在這兒吃，連腸子都一塊兒吃了。他們遞給我們女同志：“趕快吃一口，可香了。”我說：“不敢吃。”“為什麼不敢吃？”“你看烏鴉媽媽在那兒叫的，你們把它的孩子殺了。”“你還是沒餓著。”男戰士們說完，就在那兒吃。這時候，杜指導員過來了，“別笑了，站起來，列隊！”大家覺得，吃了烏鴉崽，這還犯罪了？這餓得都不行了，還不許吃啊！指導員說：“站好跟我走，看一樣東西。”我們尋思：看什麼？列隊就走了。我們吃烏鴉崽是在村東頭，指導員把我們帶到西側去了。

　　那兒的房子已經燒光了，隻剩下框子。進一個屋裡，一進去出現在眼前是什麼東西呢？這個屋子很大，全是人燒剩下的尸骨，大概有好幾十。就是說明什麼呢？當時，歸屯並戶的時候，有些人懷疑，不願意去，都被日本關東軍殺了、燒了。當時，杜指導員說：“你們看看，這是什麼？就是日本關東軍搞歸屯並戶，老百姓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鄉，被殺掉了。日本人搶了我們的土地、燒了我們的房子，把我們的父老鄉親都給殺害了。有人說要回家，我們的家現在變成了這麼一個場面。我們有家嗎？沒有國就沒有家。”然后，他帶著我們唱《日本強盜凶似狼》這首歌。

　　我雖然不會唱歌，李敏同志唱的歌詞聽得也不是太清楚，但是，我知道這個故事，悲慘的場面令人義憤填膺！於今，差不多兩年過去了，當時她唱的這個旋律，猶如余音繞梁，至今仍在我的耳邊回響。

　　那天，在國家圖書館舉行的活動中，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她說著說著，硬是把坐在她身邊的已99歲的李在德同志從座位上扶了起來，當年的戰友、一生的好友，兩位同志並肩而立，在座的人無不為之動容，自然而然地將活動推向了一個高潮。

　　其實，對於熟悉李敏同志的人來說，她硬將李在德同志攙扶起來的這一舉動是不會感到奇怪的，因為她對自己的戰友就像對待家人一樣。她與戰友有著深厚的感情。她說過：我的戰友不多，在一起活動的時候，我們六軍一師三團曾經到過300人，到最后我們過鬆花江的時候，才剩40多人，都犧牲在戰場上。1945年的時候，包括后來到蘇聯一起學習的，全算上，我認識的不到1000人吧。這個准確的數字定不了，到蘇聯以后，我們一部分搞偵察工作，一部分是在那兒學習，一部分是深入到農村去建設抗日救國會，准備迎接勝利。這些人有的來，有的走，有的派過去又回來。這樣的話，最后能夠活下來的也就不到1000人吧。當時活下來特別不容易，犧牲很多，特別是前方部隊做向導的第一批，從蘇聯打回來的，很多都犧牲在戰場上。我特別懷念戰友，那麼多領導、首長、戰友們都犧牲了。回頭一想特別難過，因為他們沒享受到今天的生活。

　　我從小被灌輸的是這種愛國情感。從小灌輸這個思想是不會變的，我們的師長宣布解散了，可以回家了，那時候我就覺得是必須跟他走，日本還沒打出去呢！我那時候覺得犧牲了，也是光榮的。那時，演話劇、歌劇，英雄犧牲以后，大家會怎麼樣，我們要和英雄一樣，為真理、為列寧主義、為革命、為國家犧牲到底。這個思想，是在幼年時候確立下來的，一直到最后，死也是光榮的。我們是在東北三省3000萬人民的支持下，才堅持下來的，蔣介石沒有給我們一顆子彈、一粒小米，能夠堅持斗爭，譜寫這樣的歷史，我覺得這是一種正義的事業，應該做的事業。

　　值得一提的是，李敏同志的丈夫陳雷同志，也是她的抗聯戰友，擔任過東北抗聯第六軍政治部組織科科長、宣傳科科長，新中國成立以后擔任過中共黑龍江省委副書記、黑龍江省省長等職，2006年12月因病去世。

　　於今，李敏同志也走了。

　　逝者逝矣！

　　李敏同志去世以后，趙尚志將軍的外甥、歷史學家李龍先生給我發來圖片，並對我說：就在她去世前的十來天，她還參加了黑龍江省梧桐河農場的趙尚志渡江紀念地紀念碑的揭幕儀式。在揭幕儀式上，她右手拿著有趙尚志畫像、題為《悼趙尚志將軍》的一首歌，當場進行了演唱，同時還唱了其他的東北抗聯歌曲。

　　我沒有在現場，感受她那充滿激情的演唱場面，而且我也隻有一次在她身邊聽她為我們歌唱的難忘經歷。然而，這樣的場景，我是可以想象的：火一樣的熱情，一片的赤誠，蒼老而又有點沙啞的聲音。

　　2012年6月，中國記憶項目中心顧問史義軍在採訪李龍先生時，李龍先生特別講到了李敏同志宣傳東北抗聯精神的感人事跡。他說：

　　李敏同志非常難得的，就是對抗聯精神的宣傳。你看，她那麼小就參軍，那麼多人都犧牲了，她的親人一個沒有了，是吧？她跟陳雷結婚以后，又跟著陳雷歷經坎坷。對自己的孩子，關心得也是不夠。但是，作為一個母親來說，內心也不太好受。這都是因為什麼呢？就是他們兩口子，都把自己全身心的精力用在了工作方面。李敏，尤其是她這個直腸癌手術以后，現在是好幾十年了，大概有30多年了，那是癌症手術！能活這麼長時間，概率都很小。何況她這個手術以后，她的那種精神，真了不起。她上山的時候，年輕人都跟不上，老太太這麼大歲數還上。趙俊清說，我也陪著她爬山，實在是太累，一直爬山頂上去了。用老太太常挂在嘴邊的話說，抗聯那時候那麼困難，我都沒害怕。所以說，老太太這精神，就是抗聯精神的具體體現。

　　她還組織“抗聯精神宣傳小分隊”，干啥啊？就是宣傳抗聯精神。

　　她組織那麼多人，又唱歌、又活動，她還想盡辦法，團結抗聯后代，盡量搞平衡，對李兆麟、周保中都是很崇拜和紀念，她對老首長、老戰友的祭奠始終如一。包括2012年2月12日，趙尚志犧牲70周年那個紀念活動，你看李敏已經是89歲的老太太，舉個旗、走列隊、唱個歌，那個投入勁！如果沒有那種精神，是不可想象的。而且，她舉的旗，還是二路軍的旗，不是趙尚志三路軍的旗。她認為，都是抗日聯軍，她要宣傳抗日聯軍的精神。

　　行文至此，隻覺得再多的言語也難以表達我心中的悲痛與思念之情，就以一首小詩來結束此文吧：

　　驚聞噩耗如雷擊，忽憶往事成傳奇。歌聲長留山水間，事業尚待后人繼。

　　（作者簡介：全根先，國家圖書館研究館員、中國記憶資源建設總審校，中國紅色文化研究會理事，中國文化網絡傳播研究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