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新
2018年10月07日09:03 來源:學習時報
《庄子·知北游》雲:“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在毛澤東詩詞中幾乎找不到“美”字,但它氣魄宏大、寓意深刻、意境壯闊,給人以強烈的審美感受和深邃的思想啟迪,不容置疑是一座藝術美的寶庫。毛澤東詩詞繼承中國傳統審美文化,以美鑄詩、以詩証史,蘊含著巨大的藝術感染力和審美價值,不僅反映了他個人的美學思想和審美趣味,也體現了中國人的審美追求,弘揚了中華民族的美學精神。
盡善盡美美善相樂
相傳舜帝南巡至湘江流域,見山川秀美,欣然奏樂,“簫韶九成,鳳凰來儀”。考“韶”字形,為“音、召”鳳凰之意,韶山因此得名。《論語》記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韶樂有“中華第一樂章”之美譽,與中國古人尤其是儒家的一種重要審美標准,即“美善相樂”休戚與共。美而不善非謂真美,善而不美亦為缺憾,“美善相樂”構成了中國文藝的內在品格。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美善相樂”是儒家美學思想的重要內容,也是中國美學的主要特征。歷代美學家、文學家、評論家在藝術的內容與形式關系的問題上,多數都主張美與善相統一,都強調內容與形式的“和”,“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儒家美學思想對“善”的推崇,具體到詩詞創作領域,便形成了“詩言志”這一中國古代文論的經典命題。生於斯而又熟諳傳統文化精髓的毛澤東,自然也受到這一美學觀念的深刻熏陶和影響。
“美善相樂”體現為“以美儲善、善中孕美”。毛澤東從來不為寫詩而寫詩,其審美趣味具有把理想因素與現實因素相互滲透的創作傾向。毛澤東繼承並發展了“詩言志”的傳統,嫻熟地運用古典詩詞這一文學形式,抒發著一代偉人明睿、高昂、奮進、自由、崇高的博大情懷。毛澤東憂患著人民的憂患,歡樂著人民的歡樂,為人民抒寫、為人民抒情、為人民抒懷。正如清代沈德潛《說詩碎語》雲:“有第一等胸襟,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毛澤東詩詞是中國共產黨人的正氣之歌、正義之歌、剛強之歌、快樂之歌、英雄之歌、勝利之歌,具有向上向善的巨大張力,蘊涵著鼓舞人、激勵人、感染人、塑造人的審美價值和教育功能。
和諧共處天人合一
宋代張載首先提出“天人合一”,它是中國傳統文化最深厚久遠的一個核心理念。“天人合一”強調天道與人道、人與自然和諧互通。《周易》:“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德”﹔《中庸》:“聖人與天地合其德”﹔孔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孟子強調涵養“浩然之氣”“塞於天地之間”﹔老子主張“道法自然”﹔庄子強調“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天人合一反映了中國古人善待自然的積極態度,體現了以人情看物態、以物態度人情的審美思維,是中國古人所能找到的最理想的精神家園,是中國審美文化的主導精神。寄情山水是中國古代文人追求精神自由的最高形式,山水和諧之境是中國古典藝術意境的最高境界。
毛澤東詩詞大多屬於反映革命實踐和社會生活的抒情言志之作,但其情志的表達是通過自然意象的傳神寫照來實現的。毛澤東具有天人合一的濃郁情結,他在心物交融的豐富體驗中,把花草林木、風雷雨雪、山嶺峰巒、江河湖海、春夏秋冬等描繪得出神入化、儀態萬千。天人合一是毛澤東的哲學觀念與審美情趣,也是他的政治追求和社會理想。面對中華民族苦難深重,人與自然關系失衡,“東海有島夷,北山盡仇怨”“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長夜難明赤縣天”“綠水青山枉自多”,毛澤東立志改造中國與世界,重塑天人關系。“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毛澤東在“天問”中質疑社會不公與黑暗。“欲與天公試比高”,他誓與不可一世的“天公”分庭抗禮。“天翻地覆慨而慷”“敢教日月換新天”,中國革命要從根本上扭轉乾坤。而新中國的橫空出世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天人合一,於是“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於闐”“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
陽剛陰柔剛柔相濟
畫家徐悲鴻有一聯:“白馬秋鳳塞上,杏花春雨江南”,畫家吳冠中也曾書“駿馬秋鳳冀北,杏花春雨江南”。大同小異的兩個詩句,涉及中國古典美學的兩個重要范疇:陽剛與陰柔,亦稱壯美與優美,西方人稱之為崇高與優美。這是自然美的情態,也是藝術美的神韻。伯牙鼓琴,志在高山流水,巍巍乎而洋洋乎,是陽剛之美﹔韓娥唱歌,余音繞梁三日,悠悠然而裊裊然,是陰柔之美。具體到詩詞尤其是宋詞的藝術風格,便有了豪放與婉約的區分。明代張世文在《張刻淮海集》首先提出:“詞體大約有二:一婉約,一豪放。蓋詞情蘊藉,氣象恢宏之謂爾。”豪放詞對應陽剛,如“大江東去”,壯闊高遠﹔婉約詞對應陰柔,恰“曉風殘月”,細膩低回。陽剛陰柔,各有韻味,可以偏勝但不可以偏廢,正如劉熙載《藝概》所說:“壯語要有韻,秀語要有骨。”
毛澤東詩詞給人的總體印象是縱橫捭闔,豪邁雄渾,充滿著陽剛之氣和奔放之美。但毛澤東也深諳劉勰《文心雕龍·定勢》所謂“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豪放而不粗疏,婉約而不柔靡。毛澤東說過:“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婉約派中的一味兒女情長,豪放派中的一味銅琶鐵板,讀久了,都令人厭倦的”。毛澤東氣貫長虹,但他也有婉轉含蓄、柔情似水、黯然泣下的濃郁情感。他的筆下既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的境象闊大,也有“紅裝素裹,分外妖嬈”的嫵媚可人﹔既有“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的暴風驟雨,也有“風起綠洲吹浪去,雨從青野上山來”的和風細雨﹔既有“糞土當年萬戶侯”“橫掃千軍如卷席”的鋼鐵意志,也有“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熱淚欲零還住”“斑竹一枝千滴淚”“淚飛頓作傾盆雨”的綿綿深情。
明白曉暢雅俗共賞
戰國時代宋玉在《對楚王問》雲:“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裡》《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下裡》《巴人》是民間歌曲,《陽春》《白雪》是高雅歌曲。晉代詩人陸機《文賦》首次採用這種說法來評價文章:“石韞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榮於集翠。綴《下裡》於《白雪》,吾亦濟夫所偉。”他用《下裡》比喻普通文句,用《白雪》比喻精美佳句。雅與俗本身並無褒貶色彩,不過是文藝作品在功能和風格上的某些差異。“下裡巴人”中有傳世精品,“陽春白雪”裡亦有平庸之作。明代孫仁儒在《東郭記》中最先提出“雅俗共賞”的審美尺度:“聞得有綿駒善歌,雅俗共賞。”清代李漁也強調:“詩詞未論美惡,先要使人可解。”雅俗共賞是古往今來普遍認同的審美標准,是中國人對藝術美的共同追求。
毛澤東曾經說過:“舊詩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為這種體裁束縛思想,又不易學。”他的詩友幾乎都是文化名流或者詩詞大家,他隻在這個“朋友圈”裡才會進行詩詞唱和。但毛澤東的詩詞創作卻絕不僅僅是面向這些人的,其文藝思想的核心是為廣大人民群眾服務。他一貫倡導文藝要具有“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他始終致力於使中國古典詩詞深入淺出、明白曉暢、貼近大眾。他歷來反對使用古奧偏典,絕不故作艱深晦澀,即便用典也往往都是人們頗為熟悉的,不作解釋也不致產生歧義。他注重選用新鮮質朴、生動活潑的群眾語言,甚至將日常口語直接入詩。正因為如此,毛澤東詩詞堪稱是典雅與通俗相統一的典范,這是毛澤東詩詞廣為流傳、經久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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