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西南
2019年01月17日08:11 來源:人民政協報
我的岳父江波走了已經3年多了。他留下的數十本日記,深深地吸引了我。可以說,我首先是當作家史甚至軍史來讀的,雖然他主觀上並沒有這樣的意願。同時又是當作高品質的文學作品來欣賞,因為確實非常好看。尤其是岳父有生之年我沒能與他坐下來認真地交流過,如今就感到這些日記更加彌足珍貴。
岳父自上中學開始寫日記,從敵后反“掃蕩”的鄉野茅屋,到硝煙彌漫的解放戰場,再到新中國和平年代,持之以恆從無間斷。時間最早的距今已快80年了,記載的內容之廣,涉及的人物之多,蘊藏的信息量之大,完全超出我的想象。當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岳父的日記,從一個熱血青年的成長足印,竟可見人民軍隊前行的軌跡,從一雙純正清澈的眼睛裡,還可以看到黨的領袖、開國元勛、著名戰將獨特的人格魅力。
其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岳父一生三次見到彭德懷元帥的日記。比起彭老總身邊人的回憶文章,岳父的記錄算是隻言片語,但其情景細節描述之生動,思想含量之厚重,至今讀來仍讓我激動不已。
第1次,上甘嶺:“要打大仗了,多寫寫我們的戰士”
1951年3月20日晚,岳父自吉林省集安搭載一列運糧的貨運列車,通過鴨綠江大橋踏上了朝鮮的土地。他當時是華東軍區《人民前線》報的編輯部主任。根據軍區黨委、首長的指示,受命前往朝鮮釆訪志願軍九兵團的部隊,兵團下轄的20、26、27三個軍,都是華野的老部隊,一方面了解掌握戰斗英雄、功臣模范的事跡,為組織英模報告團做准備,另一方面就作戰中的思想政治工作進行調研,為后續部隊搞好赴朝動員做准備。
岳父趕到地處咸鏡南道永興郡曾下裡的兵團司令部時,得知部隊在四次戰役后,正按志司部署加緊准備夏秋防御戰役,兵團首長也都分頭到前邊去了,岳父稍事休整即徒步行軍去追趕部隊。釆訪中又得知志願軍黨委將於4月上旬召開五次擴大會議,上級要他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見到兵團領導,最好請首長講講對戰地政治工作的意見。於是,岳父調整了釆訪調研計劃,迅速前往金化郡五聖山南邊一個叫上甘嶺的小山村。第四次戰役后,由於敵機轟炸頻繁,加之新入朝部隊增多,志願軍總部已從相距不遠的下甘嶺移駐此地。
岳父在1951年4月5日的日記中寫道:
到(達)兩天了,一直忙於採訪,至今沒空細看四周的大山和茂密的樹林,還有好多溝溝岔岔,(的)確是個隱蔽的好地方。黨委擴大會今天結束,經老部隊首長再三做工作,志司終於同意我到會場聽彭司令講話。對彭德懷這三個字早就如雷貫耳,但沒想到在抗美援朝前線見到了真人,我太激動了,心裡一直都在扑扑騰騰地跳個不停。
我坐在后邊的一個角落裡,加上洞裡的光線不是很好,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司令員講話的嗓音卻很洪亮,雖帶有湖南鄉音,有些話聽著費勁,但他對下一階段戰役准備中政治工作的要點我都聽清了。一是美國要和我們打下去,任何抱有和平幻想、苟安、僥幸勝利的心理,都被事實所打破。要把全體指戰員的思想統一到我們的總方針上來:“戰爭准備長期,盡量爭取短期。”二是抓緊戰前有利時間搞好思想動員,尤其新參戰部隊要組織學習第一批志願軍各部的經驗,對新兵更要扎實搞好教育。三是加強俘虜工作,以瓦解敵軍,擴大國際影響。四是防奸保密,全體人員特別是干部要提高警惕性,克服麻痺思想,防止和對付敵特破壞活動。這不僅事關戰役成敗,而且對我完成釆訪調研任務也關系緊密。
司令員離開會場時,和很多同志握手,我真想擠到前面去也和他握握手,但我知道自己作為記者的身份和職責,趕緊往門口走,隻想離近一些,把司令員看得更清楚一些。可能因為我年輕又是新人出現在這個場合裡,竟被路過的司令員看見了,邊走邊說了一句,這個娃娃沒見過嘛!站在他身旁的志司政治部甘主任介紹說,這是華東軍區派來的記者。司令員一聽轉過頭來補了一句,要打大仗了,多寫寫我們的戰士!司令員繼續走著和大家交談,那種和藹慈祥又帶著剛毅和堅定的表情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底。
第2次,岳麓山:“彭總在軍中以嚴厲著稱,然對待青年學生和顏悅色”
1957年5月,岳父從總政宣傳部新聞處調到肖華主任辦公室。這讓他有了更多機會接觸到黨和國家及軍隊的領導人。1958年12月19日,黨的八屆六中全會結束還不到10天,岳父隨肖華赴廣州參加全軍政工會,途經長沙作短暫停留。他在當天的日記裡寫道:
我是第一次來此古城。在飛機上剛剛看過“關雲長義釋黃漢升”(戰長沙)一節,下了飛機便來到了長沙。但不知老黃忠是從哪門出來,把關公的盔纓射下。下午游城時我曾極力加以想象,然而太久遠了,慢說這已是1700年前的事了,就是近20年前,長沙也不是現在的模樣。
岳父在第二天的日記中繼續寫道:
彭總、徐老亦在此,與我們住同院。今日同游岳麓山。這兒是長沙的名勝區,山並不高,但樹木極多,蒼翠掩映,蔚為壯觀。山上有黃興、蔡鍔等烈士的陵墓,也有一個張輝瓚的墳墓,此人是國民黨軍第18師的師長。1930年圍剿紅軍時當了俘虜,毛主席的詩詞“霧滿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寫的就是這段歷史,“二十萬軍重入贛,風煙滾滾來天半。”后被當地憤怒的民眾將其首級割下裝進籠子扔到河裡,后被人打撈起來。國民黨為他在此修墳,墓碑上刻了“魂兮歸來”四字。想必是魂隨頭去,不得不招之。彭總見此說了一句,“他已成了個有頭無尾的人物”。隨即引來一陣笑聲。
這時,彭總又嚴肅地對我們說,殺張不是紅軍本意,主席曾交代要看管好此人,是執行看管任務的部隊失職所致。這對當時紅軍分化瓦解敵軍產生了不好的影響,是有教訓的,紅軍為此專門制定了相應措施。
一路上彭總和徐老興致很高,說起主席在長沙讀書時,就與同學常來登岳麓山。徐老說,主席的“獨立寒秋,湘江北去”一詞便是描寫此情此景的,那個時候便顯露出他指點江山治世圖強的大志。徐老八十有二,猶健壯如青年,爬山時不用人攙扶,健步如飛,實在令人佩服!他的大女兒隨旁照應,亦無事可做,只是囑他別脫衣服,謹防感冒而已!誰要說徐老可活100歲,他便不高興,他說“我已活了80多,不遠即是100歲!”有人忙接上說:“再加一番如何?”徐老聽得眉開眼笑。
爬到山頂時,我們在廟中歇息。一群也來登山的學生認出彭總,欣喜萬狀。彭總雖百萬大軍之統帥,在軍中以嚴厲著稱,然對待青年學生和顏悅色、平易近人、談笑自若。他席地而坐,給青年們講歷史,講到青年在歷史上的作用時,風趣地說:“可不要小看了你們自己,學生比軍人厲害,湖南學生能演講會辦報,領導群眾把軍閥打了個稀爛,湖南的軍閥就是怕學生,有個軍閥說,他們比丘八還厲害,簡直是丘九!”又引來眾人大笑,笑聲洋溢於山谷叢林之間。
晚上,在招待所的一個小會議室裡看電影,我早去一步,就在門旁的椅子上坐下。當彭總進來時,我剛站了起來,卻不料,他迅速地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硬是按我坐下去。這與我在朝鮮前線第一次見到彭總已過去6年,顯然他對當時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小記者早沒了印象,但我對那次見面卻刻骨銘心,他對年輕人總是那麼和藹慈祥,只是他的頭發全都白了。
第3次,廬山:“我剛好坐在彭總身后,面前就是他那寬厚的背影”
1959年7月28日,岳父在這天的日記中寫道:
西郊機場因為翻修,專機改在南苑起飛。同行的有董老、王稼祥。還有譚震林的兩個小孩。早知中央在廬山開政治局擴大會,還聽說有的領導提出要“降溫”。行前主任告訴我,主席在會上講了話,批評了彭總,為此召開八中全會,要我作為工作人員跟他一起上山來。
岳父在當天的日記中還寫道:
一到九江便想到了白居易。這位江州司馬曾謫居臥病於此。天涯淪落,窮途潦倒,但是擠出好詩來了。像我們住交際處,肚子裡油水太多,便不可能有詩。至少沒有好詩。不過有一點我想不透,白居易這位“人民詩人”,對於“山歌與村笛”那麼討厭。繞宅的黃蘆苦竹固然會使離人倍添新愁,但“山歌與村笛”對於一個人民詩人何竟至“嘔啞嘲哳難為聽”呢?不見潯陽江,不聞琵琶聲,隻覺得燠氣蒸人,一心隻想趕快逃進山中。下午三時到達牯嶺。叢林中到處是一幢幢的小洋房,山上林木蔥蘢,澗中清泉田沖。誠避暑勝地也。我們住的是一幢兩層小樓。坐落在濃密的樹林之中,傍晚氣溫隻有22℃,涼爽宜人,有如仲秋。窗外蟬嘶鳥鳴,使環境倍覺幽靜。但是,在這兒的人們,心中並不如環境更幽靜。
7月30日的日記中寫道:
兩天來看完了已發的文件和主席的講話記錄。在廬山的濃鼠的叢林之中,正在召開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會議。上山之后頭腦並不清醒,當前已不是半年前所謂‘左’,而是出了新的‘右傾’情緒。代表文件是彭總的一個《意見書》和張聞天的一個發言稿。會場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溫度越來越高。還在山下時就覺得糊涂,有些問題怎麼也弄不清楚,那麼現在到山上來了應持什麼態度呢?這是一個值得好好想想的問題。
7月31日的日記中寫道:
晚上在河對岸的燈光球場看電影。兩部片子,一部是香港片《戀愛之道》,舒繡文等主演,是個不錯的片。另一部是《畫中人》。山谷中夜風拂面,涼爽極了。歸來已十一時半,馮處長(總政宣傳部新聞處)自家中來。家裡還摸不著風向,莫名其妙哩!看《不怕鬼的故事》至晨一時。屋外電光閃閃,雷聲大作。咔嚓一聲,地動山搖,我們的小屋子都晃動起來。電燈被打滅了。幾乎是鬼真的來了。如來,我也對吹如陳鵬年,“鬼尚有氣,我獨無氣乎!”
8月5日的日記中寫道:
八中全會2日開幕后,這幾天一直在開小會。我參加第四組做記錄,彭總便在這個組。每天上下午都開會,會場上有長時間的沉默,有時又忽然激動起來,人們各種各樣的表情。我剛好坐在彭總的身后,面前就是他那寬厚的背影。見他赤著腳,穿一雙老布鞋,安靜地坐著,很少說話,他輕輕搖一把葵扇,仔細聽所有的發言,卻並不為自己辯白,隻有時對某些事實作必要的說明。他有驚人的記憶力,二三十年前的事,即使細枝末節,都記得清楚。他身旁的方凳上,擱著一隻大茶杯,茶水喝完之后,他用三個手指頭把綠瑩瑩的茶葉撈出來,放進嘴裡,慢慢地嚼著。不知怎麼了,我在會場上竟走神兒了,覺得前面那個背影有時在晃動,思緒也隨之上下翻騰。
8月9日的日記中寫道:
為了集中力量批評彭總,會議把原先的六個小組合並成三個小組,我做記錄的四組集中了軍隊的同志,會場安排在人民劇場,已開了三天。每天夜裡整理記錄,十分緊張。由於睡眠太少,已疲憊不堪。今晚整好記錄已是夜11點半,又幫主任整發言稿至晨三時。工作完畢,反而不想睡了。索性給阿寧(我的岳母)寫一封信。還沒寫好,主任跑來喊捉老鼠,我去一看,果然有一隻大老鼠在他屋中。找到一個拖把,趕來趕去終於把它捅死了,拿火剪夾了出去。我的房子裡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一個蝴蝶、一個蟬,真有趣。睡下已是晨四時,外面雞叫了。
8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
主任決定明日回家,為了籌備軍委擴大會。全會還要二三天,隻剩下通過決議了。下午四點工作完畢,抓緊時間去看含鄱口,否則在廬山住了半月,竟不識廬山真面目,也太可悲了。我們去時已經起霧,鄱陽湖的景色已經看不真切了。晚上有戲沒去看,因為明日一早便要下山,需要在家清退文件,收拾行李。傍晚,山上很靜,可能人們都看戲去了。我從屋裡出來透透氣,忽然看見彭總獨自一人也在散步,沿著一條幽靜的小徑,慢慢走著﹔有時停下來,抬頭看看遠處,似乎在傾聽什麼。我止住了腳步,一直望著那個熟悉的寬厚的背影,夜色漸濃,彭總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蒼茫之中。我不知道今后還能不能再看到他?
岳父在次日返京的飛機上寫道:“我懷著復雜的心情離開了廬山。從飛機上向下看,廬山群峰已淹沒在雨霧之中,雨霧又飄來遮住了我的視線。”多年后岳父以《匡廬八月》為題,把當年廬山的雨霧與心中的迷霧之縹緲寫得唯美而凝重,懷抱真情又通透深刻,讀過的人都大贊。
1978年12月24日下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閉幕,中央即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彭德懷、陶鑄同志追悼會。在這之前,岳父已重回總政辦公廳工作。他在那天的日記裡寫道:“參加彭總和陶鑄同志追悼會,規模之大是少有的,22日晚結束之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全體中委、候補中委都參加了。小平和陳雲同志分致悼詞。我看見彭總的大幅照片,心裡十分難受,沒想到是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又一次見到彭總。當聽小平同志講到新中國剛剛成立,戰火就燒到鴨綠江邊,彭總當此嚴重時刻,肩負重托,領軍出征時,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27年前在抗美援朝前線第一次見到彭總的情景恍如昨日,一代元戎、一個老兵、一介布衣集於一身,令我永遠敬仰崇拜。”
又是40年過去。翻閱岳父日記,他筆下的彭徳懷元帥,雖只是速寫式的勾勒,沒有濃墨重彩的正面敘述,卻是以一個歷史見証人第一手的白描,為我們留下了一份寶貴的“國家記憶”,其價值和意義早已超越了個人的日記。
(作者為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文聯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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