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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父親聶榮臻的幾次落淚

聶力

2019年12月12日08:59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百年潮》授權中國共產黨新聞網發布,請勿轉載)

【摘要】

聶榮臻是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軍事家,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創建人和領導人之一。他身經百戰,屢立戰功,但英雄也有柔情的一面。

父親是個性格內向的人,感情輕易不外露。但是,有幾件事卻令他非常感動,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以至於熱淚漣漣,不能自禁。

為白求恩落淚

1938年6月17日,諾爾曼•白求恩來到了晉察冀軍區司令部所在地金剛庫。父親看到白求恩跋涉千裡,旅途一定很勞累,勸他先休息幾天再談工作。白求恩卻說,他是來工作的,不是來休息的,“你們不要把我當成瓷器來擺設,而是要拿我當一挺機關槍使用”。父親代表軍區聘白求恩為衛生顧問,他愉快地答應了。父親總是想從生活上盡量照顧他,將他安排在離自己臥室很近的一間屋子裡,特別交代副官長劉顯宜,每頓飯都讓伙房給他加菜,但白求恩謝絕了對他生活上的特殊照顧。白求恩是放棄了每月600美元的薪水來中國的,在三四十年代600美元算是高收入了。當父親提出給他100元津貼時,他說:“你是司令員,每月才五元津貼,我怎麼能要100元?不行,我要求與八路軍戰士同樣的待遇。”父親拗不過他,隻得聽他的。父親見他吃不慣中國飯,給他找了個會烤面包的師傅,他還和父親吵了一架。父親敬佩他有如此高的思想境界。

關於父親和白求恩的交往,一分區三團長紀亭榭回憶道:

我在二道河戰斗中負了傷,聶司令要我在司令部養傷,伙食上也交代副官長給我特殊照顧。他和白求恩同我一起吃飯,讓白求恩吃大米,他自己卻吃小米飯配咸菜。白求恩和我問他,他說他愛吃小米、咸菜。那咸菜是他自己掏錢買的——當時他的津貼費雖說是五塊錢,實際上因為經費困難常常隻發一塊錢,就是這樣他還不同意用公家菜金給他買咸菜。后來我追問劉顯宜,劉隻好說實話:“就那麼點大米、白面、雞蛋和肉,司令員讓專門為白求恩同志和你做的。”這下子,我堅決不吃好飯菜了。后來白求恩發現,也不吃了。

來晉察冀不久,白求恩提出要建一所正規的模范醫院,父親雖然覺得建正規醫院為時尚早,但還是同意他的要求。然而,模范醫院建成沒幾天,日軍的又一次大“掃蕩”開始了,模范醫院很快毀於戰火。父親擔心的事情變成了現實。白求恩情緒有些波動,父親請他吃飯,他面有愧色地說:“我過去不了解游擊戰爭的特點,也低估了法西斯強盜的殘暴。目前要在敵后建正規化的醫院,這種想法不全面。我要搞流動醫療隊,哪裡有傷員,就到哪裡去。”他很快設計出一種名叫“盧溝橋”的藥馱子,用幾匹牲口,馱上藥品和手術器械,就等於是個小型的流動醫院。在大“掃蕩”中,“盧溝橋”及時救治了大批傷員,發揮了重要作用。除了救治傷員,白求恩還致力於編寫教材,到各地傳授醫療知識,邊區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這個外國人忙碌的身影。父親對白求恩大夫深為感謝。

聽說冀中和冀東的八路軍正在浴血苦戰,白求恩一再要求帶醫療隊前往。父親說:“冀東你不能去,因為那裡的環境太危險。我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父親同意他到冀中去,並送給他一匹剛繳獲的東洋馬,一件敵機飛行員穿的皮夾克。他在冀中工作四個月后回來了,見到我父親時說,我准備11月份回國一趟,爭取更多的國際援助,多籌集點資金,購買藥品和醫療器械。父親把他的想法報到延安,中央復電同意。

然而,他再也無法回去了。10月,他在為一名患頭部蜂窩組織炎的傷員做手術時,由於掏取碎骨,左手中指被碎骨刺破,引發了敗血症。緊接著,他又參加了雁宿崖殲滅戰和黃土嶺圍攻戰,在炮火中為大量傷員做手術,病情發作了,1939年11月12日凌晨,他在唐縣黃石口村停止了呼吸。

父親接到白求恩逝世的電話,當即愣在那裡,他驚呆了!許久,父親慢慢放下電話,一仰身倒在了床上,頓時淚流滿面,無聲地哭了。父親怎麼也想不到,白求恩就這樣走了,曾幾何時,這個有著菩薩心腸的外國朋友,和他談心,和他交流,父親叫他“伯琴”(這是白求恩名字的另一種譯音),他叫父親“親愛的聶司令”。他們就像兄弟一樣,熱烈地憧憬打敗日本侵略者以后的情景。父親稱贊他的國際主義情懷,他卻說,是晉察冀邊區感動了他,這裡有太好的人民和土地。他笑起來聲音爽朗,眉飛色舞,像小孩子……可是,轉瞬之間,一切皆成往事,不由讓父親肝腸寸斷,悲傷不已。

父親本想立即趕去,無奈日軍正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他不能離開自己的指揮崗位。兩天后,白求恩的遺書和遺物送到了父親的手裡。父親顫抖著手,捧讀那封遺書。遺書上說:“親愛的聶司令:今天我感覺非常不好——也許我會和你永別了……我在這裡十分快樂,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多有貢獻……每年要買250磅奎寧和300磅鐵劑,專為治療瘧疾病患者和極大數目的貧血病者。千萬不要再往保定、平津一帶去購買藥品,因為那邊的價錢比滬港貴兩倍……我不能再寫下去了,讓我把千百倍的熱忱送給你和其余千百萬親愛的同志……”

看到他的臨終遺言,想起他偉大的國際主義精神,以及對邊區衛生工作的建樹,父親止不住涌出了熱淚。父親曾說:“白求恩大夫是一個能夠讓人的靈魂得到淨化的人。”當有人把一條鴨絨被拿到父親面前說是白求恩留給他的紀念品時,父親的悲傷達到了高潮。這床被子白求恩一直使用,上面還留著他的體溫和氣味。父親撫摸著那床柔軟的鴨絨被,使勁咬著嘴唇,低著頭,半天說不出話來。11月16日,父親懷著悲痛的心情,寫下了《紀念白求恩同志》,文中稱贊他為“無產階級最英勇的戰士之一和被壓迫民族最忠誠的戰友”。

為左權落淚

1942年初夏,從晉東南傳來噩耗——八路軍前方指揮部參謀長左權在反“掃蕩”中陣亡,這是八路軍在抗戰期間犧牲的最高級別的指揮官。聽聞左權犧牲的消息,父親極為悲痛。父親的眼前不斷地閃現左權那瘦小的身影。左權是黃埔一期學生,說起來,父親和他還有師生的情分。當年在一軍團,父親就與他朝夕相處,他是軍團參謀長,父親是政委,他們一直配合得很好。父親記得,最早見左權,是他到中央蘇區不久,到一軍團報到的時候,那時左權在軍團下屬的紅十五軍當政委。接著他們一起打漳州,打水口戰役,打樂安、宜黃戰役,在中央根據地縱橫馳騁。后來左權調紅軍總部工作,軍團參謀長徐彥剛調任湘鄂贛軍區司令員后,軍委派左權接替參謀長職,自此,一直到抗戰前,父親和他就沒分開過。

左權性格溫和,很多地方都和父親談得來。長征開始后,一軍團為中央紅軍打先鋒。一路上,左權積極配合林彪和父親,做了大量工作。爬雪山過夾金山的時候,父親和左權都病了,戰士們用擔架抬著父親,父親想起左權行走更困難,就趕緊下來說:“我可以拄一根棍慢慢地走,左權參謀長還在后邊,你們去抬抬他,幫一幫他吧!”后來他們一塊東征,一塊西征,林彪到軍政大學后,左權代理一軍團軍團長,很多時候,父親和他睡在同一條炕上,他們經常半夜不眠,聊東聊西,有說不完的話。那段時間,他們搭班子,配合得天衣無縫。

山城堡戰斗,不少部隊動搖,不想打,左權堅決支持父親,最終促成了那一個有意義的戰役。接到西安事變通報的那天晚上,父親和左權擠在一條炕上睡覺,老房東把炕燒得太熱,半夜裡把炕上堆的谷子和他們的褥子烤煳了,也把他們燙醒了。這時候接到了蔣介石被捉的電話,他們高興得干脆不睡了。

全面抗戰爆發前,軍委調左權到總部工作,他與父親道別,說:“聶政委,咱們到抗日的戰場上見!”后來,他們都來到抗日戰場,一待就是五年。可是,左權突然犧牲了,這讓父親猝不及防,悲傷不已。

在得知左權犧牲那天,父親含淚寫下《祭左權同志》一文。文中寫道:

我素以鐵石心腸自詡,然而今天,畢竟好似無數針尖深深刺入我的心頭!……當噩耗傳來,同座者均相對默然,在我則無限的回憶、思念、伴著悲傷……平型關大捷后,聚會五台,重訂部署,匆匆離別。從此你在南,我在北,各自戰斗在太行的兩端。前年與必之(呂正操)南下,始因你率二縱隊於南路未晤為憾。幸在我北返前,你倉促歸來,暢談甚快。檢討了抗日的戰術,交流了各方的經驗。相約收集整理我們幾年來為民族的一切貢獻。哪知這次的把晤,竟為最后的一面!

我畢竟是鐵石心腸,隻知道有你的血跡,不知道有我的淚痕!我們當踏著你的光榮血跡前進,直到最后的勝利!

仇恨永遠在我們的心頭,血債沒有絲毫折扣!

太行山、五台山上千千萬萬的戰友一致高呼著:左權同志精神不死!

太行山、五台山上千千萬萬的戰友齊舉拳頭向你宣誓:我們一定要報仇!

從這篇短文中,我們能強烈地感受到父親胸中極度的悲傷……

為邊區人民落淚

1942年春,北岳區大旱,加上日軍的封鎖,邊區鬧飢荒,到處缺糧。當時父親率軍區司令部駐在平山縣的寨北村。看到許多群眾因為缺糧被迫捋樹葉、剝樹皮度日,看著那些被飢餓折磨的孩子——細長的身子頂著個大腦袋出外討飯的場面。父親怎麼也控制不住,又一次流了淚。

父親指示軍區政治部,立即發出訓令,要求部隊不要在村庄附近採摘已經被群眾當作主食的楊樹葉和榆樹葉,也不要在村庄附近挖野菜,寧可餓肚子,也不能與民爭食。消息傳出后,廣大群眾深受感動,紛紛找到軍區,找到我父親,要求收回這個訓令。

機關、部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以喂馬的黑豆為主食,當時軍區曾規定每人吃三個月的黑豆。父親那時就經常以黑豆為主食。吃黑豆,很難消化,不少人因此得了嚴重的胃病。他聽說抗敵劇社的孩子們也吃黑豆,還挖野菜,採摘老鄉們一般不吃的杏樹葉充飢,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心疼地連聲說:“不能讓孩子們吃這些東西,劇社的糧食定量不減,不能減!”父親還特別囑咐部下,凡是要飯的小孩路過軍區機關駐地,一定要把可憐的孩子們叫到機關食堂,讓他們吃一頓飽飯。

為了生存,有的部隊時常越過封鎖線,到敵人的眼皮子底下背糧,與敵遭遇,就且打且退,背回來的糧食上常常濺有血跡,吃飯的時候,有時會吃到彈片甚至子彈頭。父親想到這些,往往吃不下去,他盡量節省,把飯量減少到最低程度。但是,當他聽說一分區團有個重機槍班長,他塊頭極大,在部隊糧食標准大大減少之后餓得扛不動機槍時,他破例批准這個班長吃雙份口糧。軍區有個騎兵營,該營是由父親親手組建的,得益於長征后期我軍在吳起鎮戰斗中繳獲的一批敵軍戰馬。抗戰初期,騎兵營屢立戰功。父親對該營感情很深,但是他決定撤銷這個騎兵營,最主要的原因是馬匹要消耗大量糧食,給根據地人民增加了負擔。按照父親的指示,800多匹戰馬退役分散到老百姓家耕地。同時,父親決定保留這支沒有馬的騎兵團的番號,編入王平的三分區建制。

為周總理落淚

父親在“文革”中的日子並不好過,到1975年,父親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見到周恩來伯伯了。這時,不斷有周伯伯患病、病重、反復手術的消息傳來。每當聽到這樣的消息,父親就輕輕地嘆口氣,臉上顯露出焦慮的神色。他從報紙上搜集周伯伯的行蹤,看到周伯伯出來接見外賓,或者是參加會議,他就會舒心地一笑。有段時間沒周伯伯的動靜了,他就知道事情不妙,心想:他一定又住院了。以他對周伯伯的了解,不到萬不得已,周伯伯是不會休病假的。

入冬時節,好長時間沒有心情釣魚的父親,忽然迷上了釣魚。下午或者傍晚,他一聲不響地出家門,步行穿過景山公園,再穿過馬路,來到北海公園,到北海公園北端靠近305醫院的那個小門附近釣魚。那時候,北海公園的這一部分還沒有對公眾開放,父親釣魚的地方很安靜,沒有人走動。

每天,他默默地釣魚,好半天一言不發。有時抬眼望一下公園通往305醫院的那個小門,仿佛在期待什麼。時間久了,陪同他的人漸漸看出來了,父親的心思根本不在釣魚上,他的心思在一個人身上,那個人便是周伯伯。

早在“文革”初期,父親就留意到,繁重的工作已經嚴重影響到周伯伯的健康,非常牽挂周伯伯,想替他分憂,但又無可奈何。1967年7月6日那天,父親曾草擬了一封給陳伯達的信,信中說——

“文化大革命”以來,總理夜以繼日地工作,是我們老一輩的一個很好的榜樣。最近感到總理的體質有明顯的下降。我很擔心,也聽到其他同志有同感……現在是否有可能適當減輕些總理的擔子。如把一些經常性的工作分分工,一般事情由分工的同志幫助總理直接處理,十分必要的,分工的同志不宜解決時,再請示總理或提請中央碰頭會討論。這樣,不知是否能使總理減輕些工作,適當增加些休息時間,不致使身體垮下去。總理為黨為人民辛勤工作,幾十年如一日,從來對自己非常克制。這個問題,他本人是不會提出的。我這樣考慮提出,不知是否合適,請你斟酌。

這是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其中不難看出父親對周伯伯的深切挂念。但是,誰也沒想到,陳伯達看到信后,反誣父親想奪總理的權,讓父親氣憤不已。

1976年1月初,父親因心臟病復發住進了301醫院。1月7日上午,秘書周均倫接到中央辦公廳主任汪東興的電話,汪東興聲音沉重地說:“總理病危,請轉告聶帥,來305醫院見一下吧!”

當母親和周秘書趕到301醫院,父親正在衛生間裡,一聽到消息,坐在馬桶上的他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周秘書扶起他,幫他披上大衣,又幫他戴上棉帽,然后攙扶著他往門外走。在去305醫院的車裡,父親和母親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哭,無聲地哭,眼淚嘩嘩地流,氣氛特別壓抑。

說起來,我們家和周伯伯、鄧媽媽的關系實在是非同一般,從法國勤工儉學的時候起,父親就在周伯伯的領導下工作,后來回國參加大革命,在黃埔軍校、在北伐戰爭中,在南昌起義和起義后南下的路上,父親一直是周伯伯的助手,尤其是在白色恐怖的上海,我們兩家更是親若一家。再后來到了中央蘇區,到了長征路上,到了陝北,他們仍然一直戰斗在一起。乃至新中國成立后,在領導“兩彈一星”研究的漫長歲月裡,父親一直擔當周伯伯的助手。因此,父親總結說,他這一生,就是總理的助手。

周恩來伯伯是父親一生中最為敬重的人之一。在漫長的革命生涯中,父親和他結下了戰斗的、生死的、兄弟般的友誼,我的母親和鄧媽媽也像親姐妹一樣,無話不談。周伯伯叫我父親“榮臻”,連“同志”都省掉了,鄧媽媽早年也叫他“榮臻”,后來改叫他“老聶”,我父親則叫她“小超”,當年在上海就這麼叫,一輩子都沒變。

周伯伯的去世,對我父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母親攙著父親,他們邊走邊哭,居然哭出了聲,都是淚流滿面,簡直哭成淚人一般,走路搖晃,神情恍惚,在場所有的人都受到感染,不由得跟著抹眼淚……

(原文刊載於《百年潮》2019年第12期﹔作者系聶榮臻之女,曾任國防科工委科技委副主任兼秘書長,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位女性中將)

(責編:高巍、謝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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