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根
2020年05月07日09:55 來源:人民政協報
1946年8月16日,抗戰勝利一周年之際,著名教授吳文藻偕夫人冰心乘美國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飛抵東京,出任戰后盟國對日委員會中國代表團政治組組長兼盟國談判顧問。
誰也無法想到,他們二人的人生之路在這裡改變了方向……
“一連三天辭了三次職”
1946年11月1日,吳文藻以中國代表團政治顧問的身份,出席了即將頒布的《日本國憲法》說明會。說明會之后的第三天,即11月3日,最后修訂並通過的《日本國憲法》正式公布,日本舉國上下舉行了慶祝活動,天皇親自出席。吳文藻出席了東京的慶祝活動。他看得很清楚,天皇當天的表情顯得很輕鬆。
吳文藻一家在代表團的官邸暫住一段之后,便遷入裝修好的獨棟外交官新居。有了房子之后,吳文藻便又重拾舊好———經常到澀谷或銀座的古玩市場,抱回大包小包的舊書古畫,中國的、日本的,古代的、現代的,畫冊、字畫、雕版古籍,喜歡的便納入懷中。戰后的日本,生計第一,字畫古玩無人問津,吳文藻薪水不菲,除國內外交部的薪水,還有駐日代表團的薪水,甚至還有盟國的津貼。有一次,夫婦二人到淺草寺游覽,在並不豐富的旅游、字畫店裡,發現一幅武者小路實篤的《石榴圖》,兩人幾乎是驚叫起來。他們按捺住各自的興奮,用不高的價格將這幅畫收入囊中。回家的路上,冰心告訴吳文藻武者小路實篤的情況,以及她自己讀過的武者小路實篤的作品。吳文藻說,戰后日本經濟困難,一些書家和畫家通過不同的渠道出售自己的作品,換取食品。日本人無力購買,外國人除了外交官與記者之外,商人、古董商都難以進入,所以,現在是收藏的大好時機。顧毓琇捷足先登,帶回了不少老貨,有好幾件卻是戰爭期間日本從中國掠奪來的。
但是到1948年,吳文藻一家整整一年都處在心煩意亂之中。首先是與新任團長商震(1947年接任中華民國駐日代表團團長)不合,吳文藻三天兩頭的要求辭職,曾經出現過“一連三天辭了三次職,沒有准,還在僵持中”的情況。拖到后來,想辭職也不能了。同時,國內混亂的消息,物價飛漲、學生運動、國軍失利等等,通過各個渠道傳到了東京,原來代表團所代表的中華民國,已是岌岌可危了。一心想回國的吳文藻和冰心完全不知所措。“北平有炮聲,景超今天來信也說過。我們成了喪家之犬,奈何?”
代表團第二組在吳文藻的領導下,平時就有很濃的學習風氣,到了1948年底,面對國內的政局,平時的學習成了自發的座談。吳文藻牽頭,謝南光、瞿絡琛、王信忠、朱炳南、陳耀庭是基本人員,隨后經濟組的組長吳半農也參加進來,並介紹了同組的邵逸周加入。冰心有時也會出現在學習會上。學習會的內容是“鑒於國內局勢,蔣介石與國民黨政權已到岌岌可危的程度,交換對於國內外形勢的看法以及代表團的出路問題。”學習會每兩周或一周在吳文藻家、瞿絡琛家或謝南光家舉行一次。這個學習座談會處於秘密狀態,謝南光成了實際的主持人。每一次的學習座談,都將研究共產黨與代表團的出路、各人的歸宿聯系在一起。
“明年就慶祝10月1日了!”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宣告成立,電波迅速將消息傳到東京。同一個短波頻道上,原先的電台廣播呼號“北平廣播電台”變成了“北京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從廣播中可以聽到天安門廣場上群眾的歡呼聲和歌唱聲。一個新政權的產生,從歷史發展的意義上說,必定伴隨了其合理性與進步性,不然,舊的政權便不會消失。是繼續代表這個政權還是另做選擇,問題已經不可回避地擺在了吳文藻冰心夫婦面前。
10月1日之后,便是中華民國國慶“雙十節”,代表團照例舉行招待會,致辭由吳文藻發表,隻有簡單的幾句話,接待盟國的代表也沒有往年的熱情,一些國家的代表似乎也有些詭異的眼光,這讓吳文藻感到很不對勁。自從《波茨坦公告》發表以來,中華民國躋身於大國之中,國家的尊嚴與民族的自尊都得到體現,但也就短短的五年時間,所謂的大國已顏面掃地,令人扼腕長嘆。招待會上,一名團員的妻子“悄悄”告訴外國代表:“今年我們最后一次慶祝雙十節,明年就慶祝10月1日了!”這句悄悄話立即被放大,第二天便被刊登在東京的多家報紙上。
中國駐日代表團在離東京約80公裡的葉山小鎮上有座別墅,作為周末或節假日休閑娛樂之用,“代表團的資深成員舉辦宴會時,子女就在附近的海灘游泳”。回代表團重新任團長的朱世明(1947年改任駐美軍事使節團團長。1949年4月復派駐日本,仍任駐日代表團團長),曾和代表團的資深官員在葉山小鎮開會,“彼此交換不尋常的意見”。會議之后,“謠言盛傳,駐日代表團要學法國大使館叛變,提出主張的人據說是法律顧問吳文藻。”時任朱世明的副官、后來成為著名歷史學家的黃仁宇在回憶錄中如是說。
晚年的冰心在回憶到這一驚心動魄歷史事件時,僅有這樣幾行輕描淡寫的文字:
這時我們結交了一位很好的朋友——謝南光同志,他是代表團政治組的副組長,也是一個地下共產黨員。通過他,我們研讀了許多毛主席著作,並和國內有了聯系。文藻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每當買來一本新書,就寫上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代表團裡本來有許多台灣特務系統,如軍統、中統等據說有五個之多。他們聽說政治組同人每晚以在吳家打橋牌為名,共同研討毛澤東著作,便有人在一天趁文藻上班,溜到我們住處,從文藻的書架上取走一本《論持久戰》。等到我知道了從臥室出來時,他已走遠了。
我們有一位姓林的朋友——他是橫濱領事,對共產主義同情的,被召回台灣即被槍斃了。文藻知道不能在代表團繼續留任。一九五跂年他向團長提出辭職。
謝南光通過華僑的關系,從馬來西亞的《星檳日報》為吳文藻取得一個不領薪水的駐東京記者身份。那時能定居日本的外國人,除了商人之外,便是記者,吳文藻重新獲得了行動的自由。
“我們對未來並未太悲觀”
有資料顯示,曾派人策反吳文藻等起義,這個人是蔣介石第二位夫人陳潔如的養女陳瑤光的丈夫陸久之。陸自1926年起從事中共地下黨的工作,1949年上海解放后,華東局統戰部長吳克堅指示陸久之由香港潛入日本,做駐日代表團的工作,動員朱世明、謝南光、吳文藻、吳半農等高層人士起義。陸久之的叔父陸榘吾,在代表團中任電訊處處長,通過他的安排,陸得以與朱世明、吳文藻等人見面,這恰是代表團密謀起義的時間。有人認為,他們“多次秘議起義之事,但朱遲遲下不了決心,返回東京不久,又被迫辭職,起義之事功敗垂成。”
吳文藻此時由日共安排,在東京郊外尋租了一座空置的倉庫,經過裝修后,成為在東京的隱居之地。
之所以說是隱居,是因為此時的吳文藻通過有關渠道,以記者的身份在東京收集有關情報,所以,居住最好偏僻一些。吳文藻在代表團任職時購置的雪佛蘭小車現在派上了大用場,日共派了司機聽其調遣,載他時常出入於聚會等各種場所。作為社會學家的吳文藻,非常清楚各種信息的價值,隻要有機會他都能有所收獲,美國的外交官、各國駐日代表團、媒體、華僑與留學生中都有他的熟人,甚至從郵箱中每天接收到的紅紅綠綠的小廣告上,也能淘出有用的信息。從政治、經濟、軍事到文化教育,無所不包。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與日本政府處於敵對狀態中,這些情報與資料都是重要而珍貴的。
吳文藻坐著他的雪佛蘭進進出出,一刻也沒有停止,他的人生選擇,隨著時代的變遷、世界格局的改變,也進入到最后的階段。一些資料表明,吳文藻和冰心在向北京放出試探氣球的同時,吳文藻也與美國的朋友聯系,探討離開日本后的去向。自1949年起,吳文藻先后與美國芝加哥大學的人類學教授瑞斐德、哈佛大學費正清、洛克菲勒基金會、耶魯大學、東京大學等之間有過很多的書信往來。他在寫給瑞斐德的信中說:“盡管承認擺在我們面前的抉擇很困難,我們將要走的道路也有許多障礙,可我們對未來並未太悲觀。無論是好是壞,作為中國知識分子,我們不得不面對新的形勢……”
就在吳文藻和冰心進行艱難的選擇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希望他們回國,希望他們能為新中國收集到盡可能多的資料(情報),美國基金會、學界的朋友也在爭取他們:
洛氏基金會出資請吳文藻訪美,耶魯大學聘請他在其外國地區研究系與國際問題研究所工作,自1951年7月1日起,為期至少一年,報酬為六千美元。他的工作范圍是研究美國政策在海外、特別是在遠東地區的實施情況,以及非西方民族的文化特性,並就他研究的領域做專題報告。在吳文藻到耶魯之前,洛氏基金會提供給他兩千美元的生活費,讓他在東京研究日本的社會狀況,為他在耶魯的工作做准備,並提供給他往返東京與耶魯之間的路費。哥倫比亞大學也對吳文藻的工作表示了興趣。洛氏基金會的羅杰·埃文斯試圖在東京大學社會學系為吳文藻尋求一個研究員的職位。吳文藻對此很感興趣。在他看來,東京大學的教職,是自己“處在十字路口、面臨重重矛盾時最好的選擇”。中國有句古語,大意是在頭腦充滿矛盾時,最好的行動就是最少的行動。他說:“……作為一個社會科學的學者,並堅信應同西方保持密切聯系,我要在亞洲的土地上盡量多停留一些時間。在這裡我還有可能為豐富世界上關於社會的知識作貢獻。”瑞氏也在美國積極活動,看能否幫助吳文藻。吳文藻此時的態度是“順其自然。”
這個“順其自然”是:吳文藻收到洛氏基金會2000美元的經費,為去耶魯從事研究工作做准備。於是,他們就公開宣揚要到美國去教書,1951年7月15日出版的《婦人民主新聞》第241號發表消息《謝冰心女士近日將赴美》,稱:冰心特地到聖心女子中學為兩個女兒辦轉學手續,指定轉入耶魯大學附近的女子中學,隻等簽証一到就會動身去美國。“然而,事情卻出乎意料地起了變化。據包括費正清在內的數位美國友人的通信稱,吳文藻在東京申請赴美簽証被拒,這是根據美國政府的一項法規,即拒絕那些‘有損於美國利益’的人入境,之后他便攜家屬回到了北京。”(以上資料轉引自閻明《中國社會學史—一門學科與一個時代》,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
與此同時,新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在熱忱地召喚他們,在周恩來總理的關懷下,有關部門作了周密的安排,幫助吳文藻冰心一家回國。
1951年8月23日,橫濱港碼頭,吳文藻、冰心同女兒吳宗遠(吳冰)、吳宗黎(吳青)一家4人,登上了一艘印度的輪船,悄然離開了日本。
成為政協委員
吳文藻、冰心回到北京之后,有一段時間處於隱居狀態,他們一面學習,一面向有關部門匯報日本戰后的情況、移交有關情報與資料。到了1952年夏天,中央軍委聯絡與情報部門的負責人羅青長來到他們居住的洋溢胡同,接走了吳文藻冰心夫婦。在中南海西花廳,周恩來總理在夫人鄧穎超的陪同下,和他們進行了親切的交談。總理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回來了,你們好呵!這“回來”二字,著實令人感到溫暖。作為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領導人,說你們回來了,這就沒有見外的意思,將他們看作一家人,還有什麼比這更能溫暖人心?
吳文藻坐在周恩來的旁邊,第一次見面,卻沒有陌生感。他向總理談到自己的身世,說:我原本就是教書的,抗戰到了重慶,誤入仕途,又去了日本,本想很快就回來,但沒有想到國內的局勢……總理接過他的話,連聲說,沒有關系,革命不分先后,吳先生在日本也為我們黨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並且稱贊他“對革命是有貢獻的”。顯然,這是總理對他們的肯定,令吳文藻非常感動。他也擇取要者,向總理匯報了戰后日本的有關情況。總理在這次會見時,還征求了他們對工作安排的意見。吳文藻在回國之前,也曾考慮過這個問題,自己能為新中國做哪些工作?
1953年10月,吳文藻接受了新工作,到成立不久的中央民族學院(1993年11月更名為中央民族大學)工作。雖然他曾希望被派往印度擔任外交官,但到大學工作,吳文藻也樂意接受。
這一段時間吳文藻的工作:一是組織民族問題與民族學的教學。作為教研室主任,在課程設置與安排,包括接收留學生等事項上,與教師、系主任、校領導進行溝通與敲定。於是,隔三差五“找耀華談”“與孝通談”,與教研室的老師商量,日記中時不時有“金在冶來訪”“楊家駒來”“與聞在宥談,會見林惠祥、岑家梧、馮漢驥、梁釗韜等”“有(陳)永齡、(李)有義、(黃)叔聘來訪談”等等,自然還有各種會議,處理教研室的事務等。這些瑣碎的事務性工作,並沒有讓“書呆子”性格的吳文藻煩惱,他甚至還有些樂此不疲,不光接待對方來訪,自己也常常去找他們談,日記中均有記載,只是不記所談內容。
二是幫助青年教師修改講稿、為充實豐富民族志的教學內容,提出建設性的意見。無論是民族問題教研室還是民族學教研室,青年教師是一線教學的主體,他們對自己研究的某一民族有較豐富的專業知識的積累,但在綜合能力及視野方面,有的則可能較為欠缺。吳文藻必須站在理論的高度與學術的視野上,在資料的綜合與使用上,指導年輕的教師們。施聯琳的傣族講稿、朱寧的彝族講稿、汪明鈺的台灣高山族講稿、朱宣的瑤族簡介、胡先晉的內蒙古牧區生產和生活情況講稿,回族、滿族、黎族、佤族、羌族及南方各民族講稿等,吳文藻都一一經手,提出具體意見與建議。尤其對金在冶的哈薩克族講稿,經過了無數次的反復,前后時間長達年余。這可能與吳文藻對新疆情況比較熟悉也有關系。20世紀40年代,他曾以考察團成員的身份在新疆進行過調查,但由於與國民黨主導的民族觀點不一致而未提供調查成果。在哈族的講稿中,他既可以提供資料,又可以進行理論的闡述,但金在冶並不一定理解、接受,所以,這一講稿來回反復的次數最多。
吳文藻自己講授的藏族相關內容,分山區、壩區、綜述、交通運輸等,甚至還有解放后經濟面貌改變一節內容。他並未去過西藏,但在重慶時曾介紹李有義等前往西藏,現在李有義成了他的助手,提供的資料便成了撰寫講稿的初稿了。在此基礎上,吳文藻進行修訂、提高,為本科生授課。顯然,這位老教授上課與青年教師不同,他的語速慢,且重資料少分析,很少使用個性化語言,因而,學生並不滿意,派代表到他家來反映情況,希望吳教授大膽講課。
1956年7月,吳文藻由嚴景耀和雷潔瓊介紹,冰心由雷潔瓊和陳慧介紹,一起加入了中國民主促進會,從此在民進的組織中開展社會活動。
1957年2月,早春的季節,北京依然寒冷,但吳文藻的心情似有春意。就在一次與專家會談后回到學校,接到正式通知,他由民進推薦,成為全國政協委員。這個通知對吳文藻十分重要,當上政協委員,說明共產黨與人民政府對他的信任與尊重,在政治上與冰心的全國人大代表一樣,有了同等的地位,於家中、於校內、於社會上,贏得了自信。此后,吳文藻走路回家、上樓,步子輕盈而年輕,以至冰心以為吳文藻是不是時光倒回了“燕園時代”。
(本文作者為冰心研究會、冰心文學館創始人。民進中央研究室會史處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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