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詩人毛澤東的南昌情愫

汪建新

2020年10月21日13:37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黨史文苑》授權中國共產黨新聞網發布,請勿轉載) 

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革命生涯中,毛澤東足跡遍布中國大江南北,到過很多省會城市,也在不少省會城市留下了詩詞印跡。比如,他在武漢創作《菩薩蠻·黃鶴樓》《水調歌頭·游泳》,在杭州創作《五律·看山》《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毛澤東一生中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作品,但以省會城市名稱為題的隻有兩首,即《沁園春·長沙》和《七律·洪都》。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先后26次蒞臨江西,多次到過南昌。《七律·洪都》寫於1965年,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毛澤東以省會城市為題的唯一作品,是一首直抒胸臆、詠史明志、寓意深刻的詩篇。

《七律·洪都》句解

從1965年11月開始,毛澤東離京南下視察。12月24日,毛澤東從杭州來到南昌。1966年1月5日,毛澤東離開南昌前往武漢。據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寫的《毛澤東年譜(1949—1976)》記載:“12月下旬 作《七律·洪都》:‘到得洪都又一年,祖生擊楫至今傳。聞雞久聽南天雨,立馬曾揮北地鞭。鬢雪飛來成廢料,彩雲長在有新天。年年后浪推前浪,江草江花處處鮮。’”

洪都,舊南昌府的別稱。南昌是歷史文化名城,隋、唐置洪州,以南昌為治所,唐初曾在這裡設大都督府,又為東南都會,因而得名。1362年,朱元璋在這裡置洪都府,次年改為南昌府。被毛澤東稱為“英俊天才”的初唐詩人王勃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即《滕王閣序》)中稱“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贊美這裡“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還留下了“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等千古名句。南昌又是重要的革命紀念地,1927年南昌起義打響了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的第一槍,誕生了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

“到得洪都又一年,祖生擊楫至今傳。”1964年4月19日,毛澤東乘專列來到南昌,住了三天,聽取江西省委第一書記楊尚奎等人關於農村深入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等工作的情況匯報。“又一年”,是繼去年再次到來。毛澤東在回憶行蹤的思緒中起筆賦詩,首聯點明題目之后,就引出“祖生擊楫”的典故。祖生,即東晉名將祖逖(266—321),范陽郡遒縣(今河北淶水縣)人。公元304年,匈奴人劉淵在黃河流域建立漢國,中原大亂。祖逖率領親族鄉黨數百家來投鎮守建鄴(今南京市)的晉元帝司馬睿。313年,祖逖要求率兵北伐,被任命為奮威將軍、豫州刺史,率宗族部曲百余家渡江北上,中流擊楫,立誓說:“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一舉收復了黃河以南地區。“擊楫”,即敲打船槳,后用以形容有志報國的抱負和氣概。“至今傳”,祖逖報效國家的豪情壯志傳頌至今。

“聞雞久聽南天雨,立馬曾揮北地鞭。”“聞雞”,源自聞雞起舞的典故。《晉書·祖逖傳》:“與司空劉琨俱為司州主簿,情好綢繆,共被同寢。中夜聞荒雞鳴,蹴琨覺曰:‘此非惡聲也。’因起舞。”祖逖和劉琨胸懷大志,聽到雞鳴而起床舞劍,后以“聞雞起舞”比喻有志之士奮起行動。文天祥《夜坐》:“終有劍心在,聞雞坐欲馳。”譚嗣同《和仙槎除夕感懷》:“有約聞雞同起舞,燈前轉恨漏聲遲。”“久聽南天雨”,即長時間聞聽南方風風雨雨。陸游《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有“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之句。立馬揮鞭,一種威武的統帥雄姿。“北地鞭”,威震北方大地的戰鞭,這是化用“祖生鞭”的典故。《晉書·劉琨傳》:“(琨)與范陽祖逖為友,聞逖被用,與親故書曰:‘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其意氣相期如此。”后用來比喻從軍報國、勇於進取。

“鬢雪飛來成廢料,彩雲長在有新天。”“鬢雪”,形容頭發蒼白。杜甫《寄杜位》:“干戈況復塵隨眼,鬢發還應雪滿頭。”唐代李益《立秋前一日覽鏡》:“惟將兩鬢雪,明日對秋風。”毛澤東自己的《賀新郎·讀史》也有“一篇讀罷頭飛雪”這樣的詩句。“廢料”,指人因衰老而無用。“彩雲”,古人曾用彩雲比喻嬌美多姿的年輕女子,多用於感嘆好景不長。如李白《宮中行樂詞》:“隻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馮夢龍的《喻世明言》第二十九卷寫道:“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本詩中“彩雲長在有新天”,毛澤東反其意而用之,意為病樹前頭萬木春,事業自有后來人。

“年年后浪推前浪,江草江花處處鮮。”江水奔流,前后相繼,世事更迭,萬象更新。“年年后浪推前浪”典出唐代劉禹錫《浪淘沙·其九》:“流水淘沙不暫停,前波未滅后波生。”南宋釋文珦《潛山集·過苕溪》也有:“祗看后浪催前浪,當悟新人換舊人。”“江草江花處處鮮”,典出杜甫《哀江頭》:“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又見元稹《使東川·江花落》:“江花何處最腸斷,半落江流半在空。”毛澤東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承認生老病死、新陳代謝的自然法則,但他並不因此悲觀消沉,而是對未來充滿樂觀和信心。

《七律·洪都》題解

《七律·洪都》是在南昌寫的,詩題不是南昌而是洪都,作品內容寫得也比較含蓄,既不是描述在南昌的所見所聞,也不直接反映南昌的歷史風物,而是某種聯想和感慨。詩中沒有提到與南昌有密切關系的“英俊天才”王勃及其《滕王閣序》,沒有提及在中國革命史上有重大意義的南昌起義,也沒有描寫南昌所發生的滄桑巨變。在所有毛澤東詩詞中,《七律·洪都》是一首令人頗為費解的作品,人們對其主題一直莫衷一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吳正裕在1994年12月27日《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的《偏於豪放 不廢婉約——讀新發表的毛澤東詩詞二首》中認為,《七律·洪都》是一首“述懷明志的政治詩”。徐濤編著的《毛澤東詩詞全編》認為,《七律·洪都》是一首“有感而發的抒發情懷的詩作”。這兩種說法大同小異,解得比較寬泛。“詩言志”“詩言情”是中國古典詩詞的優良傳統,毛澤東的其他詩詞作品當然也是如此。龍劍宇、胡國雄著的《毛澤東的詩詞人生》認為,“《七律·洪都》是毛澤東又一首成功的詠史詩作,所詠的是南昌——古代的洪都曾發生過的史事”。盡管《七律·洪都》引用了一些典故,也涉及一些史實,充其量它們只是引發毛澤東進行聯想和議論的線索和素材,但把這首詩界定為詠史詩顯然不准確,它不像毛澤東的《賀新郎·讀史》那樣專門評點歷史。良石、蘆白欣主編的《毛澤東詩詞書法賞析》認為:“這首詩從內容上說,主要是兩層意思:一是借祖逖擊楫‘曾揮北地鞭’抒發詩人的博大心胸,凌雲壯志﹔二是歌頌新中國正在欣欣向榮,蒸蒸日上,‘彩雲長在有新天’,而且革命事業后繼有人。”相比之下,這樣的解讀更為妥當一些。

《七律·洪都》寫於1965年年底,之所以不易解讀,源於人們對作品背景的不同理解。吳正裕在《彩雲長在有新天——讀〈七律·洪都〉》中指出:“當時正值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前夕,詩人創作的這首述懷明志的政治詩,表現了他對黨內、國內政治形勢的審視和展望,反映了他晚年的政治意志和藝術想象。”蕭永義著的《文圖並說毛澤東詩詞》認為:“1965年是毛澤東晚年政治生活中最為重要的年份之一。‘文革’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因之這首詩實可看做作者特定歷史時代的述懷明志之作。”有的研究者說得更為直白,如張仲舉編著的《毛澤東詩詞全集譯注》指出:“作者1965年所寫的四首詩詞,除《念奴嬌·鳥兒問答》是針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以赫魯曉夫為頭目的現代修正主義者之外,《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念奴嬌·井岡山》和這首《七律·洪都》,都是針對國內的,都是發動‘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和信號彈。”這些說法,都或明或暗地指明所謂“述懷明志”,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這類解讀,實際上就是將《七律·洪都》的主旨置於“文化大革命”背景中去演繹的,只是演繹的程度不同而已。

誠然,1965年是“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問題是能不能將1965年所發生的一切都和“文化大革命”的發動相聯系甚至畫等號?1961年至1965年,中共中央對國民經濟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在此期間,全國上下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恢復和發展生產力方面。到1965年年底,隨著調整國民經濟的任務全面完成,我國國民經濟已從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困境中擺脫出來,開始步入正常發展的軌道。1964年年底至1965年年初召開的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周恩來不僅宣布因經濟困難而被推遲三年多的第三個五年計劃將於1966年開始實施,而且代表黨中央向全國人民發出了實現“四個現代化”宏偉目標的號召。這首詩在這種大背景下寫成,其基調是樂觀的、高昂的,但把它和“文化大革命”挂鉤,說成發動“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實在是牽強附會。

“詩無達詁”是中國古代一種獨特的開放式的文學讀解原則,符合詩歌欣賞的普遍規律。1996年12月25日《遼寧人才報》刊登了楊大勇撰寫的《蘆荻陪毛澤東讀書的日子》。文章披露:

1975年7月的一天,蘆荻給毛澤東讀了李商隱的《錦瑟》。這是很難解的一首詩,有說是寫情戀的,有說是追懷亡妻的,有說是為傷唐玄宗而作的,有說是詩人晚年回顧其坎坷人生的,有說是寫一種叫“錦瑟”的樂器的。蘆荻請教毛澤東怎麼看。毛澤東說:不要做煩瑣的鑽牛角尖的研究,隻要感覺文採非常美,徜徉迷離,給你一種美的享受就行了。這首詩為什麼流傳得這麼久,自有它迷人的魅力。不要整天說它是悼亡還是托言,怎麼說都可以,總之是寄托了作者內心的一種惆悵。

1976年2月12日,毛澤東致信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劉大杰時主張:“李義山無題詩現在難下斷語,暫時存疑可也。”

由此看來,對《七律·洪都》也不要解得太死。詩詞畢竟不是政論文章,不是形勢分析,不必將其主旨說得太具體,能夠體驗到毛澤東在感慨抒懷、表達壯志豪情即可。

《七律·洪都》心解

1961年9月,毛澤東在會見英國陸軍元帥蒙哥馬利時談到了生死問題。他說:“我現在隻有一個五年計劃,到七十三歲去見上帝。我的上帝是馬克思。”毛澤東還向蒙哥馬利提到了中國的一句民間諺語:我們中國人叫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也就是說,人到了這麼大的年紀,去見上帝是很自然的事。1965年的毛澤東已72歲,臨近七十三歲,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已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年事已高。“鬢雪飛來成廢料,彩雲長在有新天”,究竟表達了毛澤東一種什麼樣的心境狀態?隻有領悟了其中的滋味,才能真正領略到《七律·洪都》的深意。

“聞雞久聽南天雨,立馬曾揮北地鞭”,毛澤東想起古代豪杰的金戈鐵馬,勢必會聯想起自己的戎馬倥傯、南征北戰。正如1965年5月,毛澤東時隔38年后重上井岡山,當年的艱苦鏖戰歷歷在目,事不經過不知難,他由衷感嘆:“猶記當時烽火裡,九死一生如昨。”“鬢雪飛來成廢料”是毛澤東對自己年邁的一種自嘲、調侃與幽默,是他對自己年邁的一種挑戰方式,是他晚年率真襟懷的一種袒露。人老了,全身大部分器官功能逐漸衰落,記憶力衰退,反應遲緩,對誰都是如此,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

少年毛澤東離開韶山外出求學時,就立下了“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的人生誓言。青年毛澤東曾有“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裡”的豪言壯語。但毛澤東是徹底的辯証唯物主義者,他對生死觀的理解很透徹,既是唯物的,又是辯証的。毛澤東有著“天若有情天亦老”“踏遍青山人未老”的豪邁,更深知“人生易老天難老”“一篇讀罷頭飛雪”的無情,他承認和正視人生易老、時光易逝,時常感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彈指三十八年”。但他從不因此消極悲觀,恰恰相反,他要求人們“莫嘆韶華容易逝”,他的時間觀念表現出強烈的“及時”意念,特別注重對“今”的把握。“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這些充滿哲理而又不乏激情的詩句,不斷激勵人們好好抓住當前,以分秒必爭的精神去從事偉大的斗爭與實踐。“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毛澤東這樣激勵自己,也這樣激勵后人。

“鬢雪飛來成廢料”似乎有一種老而無用的感傷,但緊接著的“彩雲長在有新天”一句,陡然使詩情變得昂揚激越起來。梁啟超在《少年中國說》中指出:“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用梁啟超的這番話來揣度毛澤東的內心體驗,可謂精准恰當、生動傳神。這不免使人自然而然想起1957年11月17日毛澤東在莫斯科對中國留學生演講的精彩情形。據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寫的《毛澤東傳》記載:毛澤東第一句話就親切地說:“同志們!我問你們好!”他右手輕輕一抬向前推動了一下說:“世界是你們的!”接著又補充了一句說:“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稍停了一下,毛澤東自問自答地說:“為什麼說世界歸根結底是你們的,而不是我們的呢?你們看,像我們這些人都老得不成個樣子了嘛!”毛澤東還說道:“我也有個五年計劃:再工作五年﹔如果能再活十五年那我就心滿意足了。如果能超額完成任務,那當然更好。可是還得估計到: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自然辯証法。”“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如此說來,“鬢雪飛來成廢料”表達了毛澤東平和淡定的一種生命意識,而“彩雲長在有新天”則充分表達了毛澤東的樂觀豁達,他對青年人寄予了無限期望。

毛澤東一生致力於“改造中國與世界”。在毛澤東詩詞的語境中,“新天”有著特殊而又豐富的蘊涵。舊中國積貧積弱,“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地主重重壓迫,農民個個同仇”“軍閥重開戰,洒向人間都是怨”“遍地哀鴻滿城血”。“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他就是要徹底改變舊社會那個一片黑暗的“天”。於是,他把中國革命的勝利和新中國的誕生,詩意表達成“天翻地覆慨而慷”“一唱雄雞天下白”“試看天地翻覆”“人間變了,似天淵翻覆”。“改造中國與世界”勢必是漫長的過程,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和奮斗。毛澤東既有“老驥伏櫪、志在千裡”的壯心不已,又有“長江后浪推前浪”的熱切期盼,有了前赴后繼的堅實基礎,“江草江花處處鮮”就不僅僅是一種美好的現實,更是一種燦爛的未來。

《七律·洪都》寫得含蓄深沉,南昌這座英雄的城市,激發了毛澤東對古代豪杰的聯想和思索,引發了對自己輝煌人生的回憶與感慨,表達了對生命意識的深邃理解和美好前景的樂觀展望。這種詩情緣起於南昌,抒發於南昌,毛澤東的這種南昌情愫必將永載南昌史冊。

原載:《黨史文苑》2020年第10期

(責編:曹淼、謝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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