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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人之初:孩兒立志出鄉關

——《七絕·呈父親》解析

汪建新

2021年01月25日11:13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黨史文苑》授權中國共產黨新聞網發布,請勿轉載) 

據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撰出版的《毛澤東年譜(1893—1949)》記載:1910年秋,17歲的毛澤東“考入湘鄉縣立東山高等小學堂讀書。在離家時,抄寫一首詩留給父親,‘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以表達一心向學和志在四方的決心”。因為這首《七絕·呈父親》是“抄寫”的,多數關於毛澤東詩詞的書籍不予編入。長期以來,人們對這首詩的賞析,側重考証原詩的作者究竟是誰。其實,透過這首詩,我們可以品味出毛澤東韶山求學經歷對他的深遠影響和他想要走出韶山的強烈渴望,可以解讀出父親毛順生對毛澤東的深刻烙印和毛澤東對父親的真情實感,這對於全面理解毛澤東的成長經歷無疑大有裨益。

私塾教育奠基礎

1978年10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的周恩來《學習毛澤東》一文,指出:“毛澤東是在中國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巨大人物。”“決不要把毛澤東看成一個偶然的、天生的、神秘的、無法學習的領袖。”“毛主席開始很喜歡讀古書……讀古書使他的知識更廣更博,更增加了他的偉大。”

1964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北戴河同哲學工作者談話時,把自己在韶山的求學經歷概括為“六年孔夫子”。《毛澤東年譜(1893—1949)》記載了毛澤東的私塾生活。1902年春,毛澤東入南岸下屋場私塾讀書,先讀《三字經》,接著讀《幼學瓊林》《論語》《孟子》《中庸》《大學》。他記憶力強,能夠口誦心解,很快領悟。1904年秋,他到韶山關公橋私塾讀書。1905年春,他先后就讀於韶山橋頭灣、鐘家灣私塾。1906年秋,他到韶山井灣裡私塾讀書,繼續讀“四書五經”,並開始練習書法。1907年至1908年,他雖然輟學,仍繼續自主讀書。1909年,他復學,在韶山烏龜頸私塾就讀。1910年春,他到韶山東茅塘一位秀才毛麓鐘(堂叔)家裡讀書,選讀《綱鑒類纂》《史記》《漢書》等古籍,還讀一些時論和新書。同年秋,他考入湘鄉縣東山高等小學堂讀書。在離家時,他抄寫了一首詩留給父親,即《七絕·呈父親》。

1936年7月,埃德加·斯諾進入陝北蘇區採訪,毛澤東向他詳細描述了自己的成長歷程。斯諾所著的《紅星照耀中國》(中譯本名為《西行漫記》)中的第四篇《一個共產黨員的由來》,是研究毛澤東早期經歷的最權威資料。我們從中可以梳理出毛澤東少年求學階段的一些重要信息,對解析早年毛澤東的學識、性格、觀念極具參考價值。

第一,在私塾讀書的幾年當中,毛澤東較為系統地接受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啟蒙和熏陶。毛澤東有過人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四書五經”學得很好,奠定較深的國學基礎。他自幼爛熟於心的知識,成年后常會自然地使用。“六年孔夫子”的教育,使他對歷史產生濃厚興趣,培養他“鑒古知今”的愛好,幫助他后來的“古為今用”。

第二,毛澤東熟讀經書,可是不喜歡它們。他渴望自主學習,即便是父親逼他輟學,仍堅持讀書,如飢似渴地閱讀能夠找到的一切書籍,經書除外。他常常在深夜裡把窗戶遮起來看書,為的是不讓父親發現。

第三,毛澤東喜歡讀中國古代傳奇小說,特別喜歡讀反抗統治階級壓迫和斗爭的故事,曾經讀過《精忠傳》《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隋唐演義》等。他常常在學堂裡讀這些書,老師走過來的時候,就用一本正經書遮住。

第四,毛澤東不是死讀書,而是善於獨立思考。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中國舊小說和故事有一點很特別,所有人物不是武將、文官,就是書生,從來沒有一個農民做主人公,他大惑不解。后來他分析小說的內容,發現它們頌揚的都是人民的統治者,這些人是不必種田的,因為土地歸他們所有和控制,顯然是讓農民替他們種田。這一判斷,對毛澤東一生的歷史觀和是非觀都有深遠影響。

緣何立志出鄉關

毛澤東的家境在韶山沖還算殷實,讀了六個私塾,學業沒有太大耽擱。他的早期生活是幸福穩定的,但《七絕·呈父親》第一句便是“孩兒立志出鄉關”,少年毛澤東為什麼想要離開韶山?根據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撰出版的《毛澤東年譜》《毛澤東傳》以及斯諾所著《西行漫記》,毛澤東“六年孔夫子”期間所經歷的幾件事,對毛澤東的觸動很大,他日漸感到韶山過於閉塞,渴望走向外面的世界。

第一,毛澤東對塾師的粗暴嚴厲、體罰學生十分不滿。為此,他十歲時曾逃學,又不敢回家,便朝縣城的方向走去。由於不認識路,亂跑了三天,來回兜了幾個圈子,離家才八裡路,終於被家裡人找到了。此后老師態度比較溫和了一些,他這次“罷課”勝利了。

1906年秋,井灣裡私塾的老師是毛澤東的堂兄毛宇居。一次,毛澤東趁老師不在,溜到外面玩耍。毛宇居大怒,罰他對著天井即興作詩。毛澤東出口成詩《井贊》:“天井四四方,周圍是高牆。清清見卵石,小魚囿中央。隻喝井裡水,永遠養不長。”這首詩以物寓人,表達了對私塾教育封閉刻板的不滿,希望有更大的自由空間。

第二,1907年至1908年輟學期間,毛澤東從表兄文運昌(字詠昌)處借了早期改良主義者鄭觀應所著的《盛世危言》。書中主張設議院、辦商務、講農學、興學校,使上下同心,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暢其流。書中還說到中國之所以弱,是因為缺少西洋的鐵路、電話、電報、汽船等。這本書開闊了毛澤東的視野,激發了他的愛國思想,激起他恢復學業的願望。

第三,1909年,毛澤東在烏龜頸私塾就讀時,韶山沖李家屋場由外地回來一位維新派教師李漱清。他常給韶山人講述各地見聞和愛國維新故事,宣傳廢廟宇、辦學校,反對信佛。人們對李漱清的言論有各種議論,但毛澤東贊成他的主張,並同他建立師生和朋友關系。

第四,1910年4月,湖南糧荒,長沙飢民到湖南巡撫衙門示威,要求平粜救災,他們沖進衙門,砍斷旗杆,嚇走巡撫。后飢民暴動慘遭鎮壓,許多人被捕殺。斯諾在《西行漫記》中引述毛澤東的回憶:“這件事在我們學堂裡討論了許多天,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多數學生都同情‘造反的’,但他們僅僅是從旁觀者的立場出發。他們並不懂得這同他們自己的生活有什麼關系。他們單純地把它看作一件聳聽的事而感興趣。我卻始終忘不掉這件事。我覺得造反的人也是些像我自己家裡人那樣的老百姓,對於他們受到冤屈,我深感不平。”

第五,正如《西行漫記》所記述:“這些事情接連發生,在我已有反抗意識的年輕心靈上,留下了磨滅不掉的印象。在這個時期,我也開始有了一定的政治覺悟,特別是在讀了一本關於瓜分中國的小冊子以后。我現在還記得這本小冊子的開頭一句:‘嗚呼,中國其將亡矣!’這本書談了日本佔領朝鮮、台灣的經過,談到了越南、緬甸等地的宗主權的喪失。我讀了以后,對國家的前途感到沮喪,開始意識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1910年,父親打算送他到湘潭縣城一家米店當學徒,起初毛澤東也並不反對。恰好在這時,表兄文運昌告訴他,離韶山五十裡的湘鄉縣立東山高等小學堂講授西方新學,教學方法也很先進。他聽了動心,想去那裡就學。他先后請八舅文玉清、堂叔毛麓鐘和表哥王季范勸說父親。大家都說潤之聰明好學,前途遠大,到洋學堂可以學到比在米店賺更多錢的本領。他父親終於妥協,同意了大家的意見。

矛盾深藏父子情

毛澤東的父親毛貽昌,字順生,號良弼。他隻讀過兩年私塾,因為負債被迫外出在湘軍裡當了幾年兵,長了不少見識,也積蓄了一些銀錢。返鄉后,他贖回祖上典當出去的土地,不久又買進一些。毛順生善於經營,后來又做稻谷和豬牛生意,資本逐漸滾動增加,還自制了一種叫“毛義順堂”的流通紙票。毛順生信奉“勤勞本業”的家訓,帶領全家起早貪黑,勤奮勞動,省吃儉用。毛順生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供毛澤東念書,無非希望他略識幾個字,便於記賬或打官司等,將來成為同他一樣生財有道的精明人。毛澤東剛識字,毛順生就要他學珠算,讓他給家裡記賬,如果沒有賬要記,就叫他去做農活。毛澤東上學期間,早晚還要放牛拾糞,農忙時也要收割庄稼。而毛澤東喜歡看雜書,這令毛順生十分生氣,認為讀這些書是浪費時間,甚至一度讓他輟學回家干農活。毛順生性格剛烈,脾氣暴躁,在家裡尤其專制。他對毛澤東很苛刻,不給零花錢,還時常打罵。

這些都助長毛澤東對父親的反叛心理。他認為家裡形成了兩個“黨”,父親是執政黨,而母親、他和弟弟則成為反對黨。毛順生責備毛澤東不孝時,毛澤東用“父慈子孝”來回敬﹔毛順生批評毛澤東懶惰,毛澤東反駁說年紀大的人應該多干活。一次,毛順生當眾責罵毛澤東,毛澤東負氣離開了家,父親在后面追打。毛澤東跑到池塘邊,恫嚇父親說再走近,他就要跳下池塘。父親堅持要他磕頭認錯,而毛澤東則以跪一條腿認錯。這使毛澤東意識到,如果公開反抗,父親就會軟下來。毛澤東對父親最大的“不孝”,要算默默抗婚了。14歲那年,毛順生給他包辦了一個18歲的媳婦羅氏。毛澤東始終不承認這樁婚事,從未和她同居。

斯諾所著的《西行漫記》問世以來,反映毛澤東早年生活的文字材料層出不窮,有不少故事講到毛澤東如何與父親“抗爭”。關於毛澤東與父親之間的關系,似乎形成一種定論:毛澤東與父親之間總是有無休止的矛盾與沖突。的確,毛澤東的母親善良賢惠,他情感天平也更加偏重於母親一方,但絕不能據此就認為毛澤東和父親之間隻有反叛而沒有敬重,隻有憎恨而沒有孝心。毛澤東對父親的自私、刻薄、專制心懷不滿,但他顯然也受到了父親的積極影響。正是父親的嚴厲,使他從小就熱愛勞動,體會到農民的艱辛﹔為了不受責罵,使他干活勤快,養成講求效率、仔細認真的做事態度﹔父親的摳門使他習慣於節儉,一輩子反對鋪張浪費。毛澤東特別感念的是,沒有父親的最終支持,他不可能六進私塾,更不可能外出求學。再說,父親的管教何嘗不是一種深沉的愛呢?

毛澤東和父親之間存在代溝,他追求知識、渴望進步的青春夢想與父親信奉的舊禮教、舊思想勢必背道而馳。毛澤東反叛父親,更多的是不喜歡父親的行為方式,力圖沖破父親為他設計的生活框架,義無反顧地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這與他對父親的尊敬、摯愛之情並不矛盾。不可否認的是,毛澤東的脾氣很像父親,充滿了湖南人特有的“霸蠻”之氣,倔強執拗,父子之間沖突不斷,一定程度上也要歸因於少年毛澤東年輕氣盛、少不更事。

1910年秋天,毛澤東離開閉塞的韶山,走向外面更廣闊的世界。這是他人生歷程的第一個重要轉折。臨行前,毛澤東思緒萬千。一方面,獨立不羈的性格使他急切地想要沖出束縛身心的家庭和風氣閉塞的山村﹔另一方面,想著要離開撫育自己的父母,要離開生於斯、長於斯的韶山沖,他多少有些依依不舍。於是,他寫下《七絕·呈父親》,夾在父親每天必看的賬簿裡。對於毛順生看到毛澤東詩后的反應,曾珺在其所著的《毛澤東的詩賦人生》(中國言實出版社2019年版)作了這樣的描寫:“識字不多的父親看到這首詩后,便撕下來找李漱清幫助看。李漱清逐字逐句解釋后,父親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孩子寫得這樣一首好詩而高興,反倒是感覺自己積累起的家業無人繼承,暗自神傷。”

剝皮詩作抒胸臆

關於《七絕·呈父親》,《毛澤東年譜(1893—1949)》注雲:“這首詩1916年曾載於《青年》雜志第1卷第5號,原文是‘男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死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署名西鄉隆盛。據考証,這首詩不是西鄉隆盛的作品,而是日本和尚月性所作,原詩是‘男兒立志出鄉關,學若無成不復還,埋骨何期墳墓地,人間到處有青山’。”

蕭永義在其所著的《毛澤東詩詞史話》(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中寫道:“1910年《青年》雜志(《新青年》前身)還沒有創刊。有人查了西鄉的全集,裡面沒有這首詩。作者其實是江戶時代末期的名僧月性,詩題為《題壁》。月性和尚號清狂,在周防妙元寺出家,曾因憂國而周游四方,廣交名士。他擅詩,有《清狂吟稿》一書。《題壁》是他27歲離開故鄉時所作,抒發自己發憤圖強的壯志和四海為家的胸懷。此詩對日本后世影響很大。傳來中國后,影響也較廣。原詩有不同的中文譯文。”蕭永義進一步寫道:“筆者曾在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華夏正氣篇》中讀到過署名黃治峰的《男兒立志出鄉關》一詩:‘男兒立志出鄉關,報答國家哪肯還?埋骨豈須桑梓地,人生到處是青山。’黃治峰,廣西人,壯族。192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編者認為‘這是他青年時期寫的一首詩’。實則顯然同樣是改自日人月性的《題壁》詩。”

易孟醇、易維在其所著的《詩人毛澤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中說:“毛順生不久便把這件事告訴了丈人家。毛澤東的親筆作因而一直由其表兄文潤泉和表弟文東仙珍藏,湖南解放后始呈送文物部門保管。《湖南師范學院學報》一九八一年第一期劉仁榮在《毛澤東從新民主主義者到馬克思主義者的轉變》一文中,第一次公開刊登了這首詩。”

陳東林在其所著的《毛澤東詩詞背后的人生》(九州出版社2010年版)中描述:“毛貽昌后來把夾在賬簿裡的這張紙送到毛澤東的外婆文家。建國初期,文家拿出了一本珍藏了幾十年的毛澤東讀過的書,裡面的一張紙上便有這首詩。這是目前可以找到實物的毛澤東關於詩的最早文字。其實,詩的內容早已銘刻在毛澤東的心裡,終身不忘。六十年代,作為黨中央主席的他聽說有個將軍以有病為由,不願接受駐條件艱苦的非洲某國大使任務,又震怒地寫下了這首詩的后兩句,托周恩來轉交。結果那位將軍羞愧難言,重新請纓,卻為時已晚。毛澤東看不起戀棧的人。”

這首詩的原作者究竟是誰,毛澤東通過何種渠道讀到原詩,這些問題已不重要。它是毛澤東改寫的詩作,這是一種仿造詩的創作手法,以前人詩詞為基礎,顛倒、刪除、增添或改動幾個字,將其從原詩中剝離出來,產生新意,這種詩叫剝體詩,也稱剝皮詩、擬古詩。毛澤東晚年的仿陸游《示兒》詩、改李攀龍《懷明卿》詩、改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三》所作《七絕·嘲林彪》等,都是如此。

《七絕·呈父親》是毛澤東感恩父親的特殊方式。他把原詩的“男兒”改成“孩兒”,體現出對父子關系的准確定位,更體現出兒子對父親的敬重。他把“死不還”改成“誓不還”,充分考慮父親的忌諱和感受。“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則准確表達毛澤東志在四方的堅定意志。當然,這畢竟不是自創作品,不能將每句話都看成是毛澤東的心志,尤其是“學不成名誓不還”一句。他外出求學顯然不是為了求取功名,與其說表達毛澤東一心向學的志向,不如說這是為了讓父親高興而作出的一種姿態。少年毛澤東以這種含蓄方式向父親道別,比千言萬語更精煉、更生動、更准確。從此,毛澤東義無反顧地走向外面的世界,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原載:《黨史文苑》2021年第1期

(責編:曹淼、謝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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