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澤東詩詞中的豪放婉約

自宋以來,詞作成就斐然。“豪放”“婉約”之說最早見於明代張綖(字世文,自號南湖居士)《詩餘圖譜》:“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辭情醞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清代王士禎《花草蒙拾》將“詞體”變為“詞派”:“張南湖論詞派有二:一曰婉約,一曰豪放。”豪放婉約二者的正變優劣之分,歷來各有論說,聚訟紛紜。1957年8月1日,毛澤東吟詠范仲淹《蘇幕遮》《漁家傲》,情思涌動,提筆寫下近900字的《對范仲淹兩首詞的評注》,對豪放婉約獨有創見。而作為獨領風騷的詩詞大家,其詩詞“偏於豪放,不廢婉約”,剛柔相濟,獨具魅力。
壯懷激烈偏豪放
“豪放”,語出《北史·張彝傳》:“彝少而豪放,出入殿庭,步眄高上,無所顧忌。”豪放作為文學風格,見於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豪放:觀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氣,處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鳳凰。曉策六鰲,濯足扶桑。”清代楊廷芝《詩品淺解》解釋豪放:“豪則我有,可蓋乎世﹔放則物無,可羈乎哉!”豪放詞風以蘇東坡、辛棄疾等人為代表,視野寥廓深遠,氣象恢弘雄放,個性汪洋恣意、胸襟直率慷慨,題材多反映世事滄桑和個人感憤,內容偏重高健超邁的抒懷言志。
毛澤東深愛宋詞,作品頗得蘇辛神韻,器大聲弘,縱橫捭闔。《念奴嬌·昆侖》起句“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與《念奴嬌·赤壁懷古》首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異曲同工,恰如劉勰《文心雕龍》所說“視通萬裡”“思接千載”。《沁園春·長沙》“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層層遞進,把壯美秋景刻畫得活力無限。《沁園春·雪》“千裡冰封,萬裡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幾個意象,把北國風光描繪得形神兼備。“惜秦皇漢武,略輸文採﹔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酣暢淋漓,把封建帝王批判得黯然失色。《賀新郎·讀史》“人猿相揖別。隻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寥寥數語,將中國遠古歷史敘述得惟妙惟肖。
“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毛澤東詩詞直抒胸臆,讀來撼人心魄。“喚起工農千百萬”“寥廓江天萬裡霜”,毛澤東大筆寫意,揮洒自如,令人精神感奮。“雪裡行軍情更迫”“烏蒙磅礡走泥丸”,毛澤東詩詞傲視萬物,不畏艱險,給人無窮力量。“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往事越千年”,毛澤東詩詞雄視千古,目光如炬,給人深邃啟迪。毛澤東詩詞反映的社會實踐跌宕雄渾,所展現的精神世界浩瀚豁達,所抒發的主觀情感激蕩澎湃,所承載的思想內涵博大精深,令人震撼、促人深思。
俠骨柔腸亦婉約
“婉約”,最早見於《國語·吳語》:“故婉約其詞,以從逸王之志。”韋昭注:“婉,順也﹔約,卑也。”晉陸機《文賦》用以論文學修辭:“或清虛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從晚唐五代到宋代,溫庭筠、李清照、柳永等詞壇名家,大體都可歸諸婉約范疇。其詞側重男女情愛,離情別緒,傷春悲秋,光景留連﹔形式婉麗柔美,含蓄蘊藉,纏綿細膩,清新綺麗。
毛澤東認為:“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婉約派中有許多意境蒼涼而又優美的詞。”中南海豐澤園毛澤東書房裡存有一本柳永的《樂章集》,毛澤東圈畫了54首詞,有的詞目和佳句還被反復圈點。《賀新郎·別友》“更那堪淒然相向”一句,頗有柳永《雨霖鈴》“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的婉約詞風。豪放也有婉約時,與其說毛澤東詩詞“不廢婉約”,還不如說是柔情不可偏廢。親情、愛情、友情、鄉情之類,時常涌入心頭,在毛澤東詩詞裡未必都表現為柔婉,但柔性的基調是斷不可廢的。
毛澤東與楊開慧相知相愛,珠聯璧合,但聚少離多。《虞美人·枕上》寫得情意綿綿:“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曉來百念都灰盡,剩有離人影。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上闋以一“愁”字入手,寫夫妻分別而夜不能寐的愁苦和寂寞。孤枕難眠,離愁堆積,猶如江海波浪翻滾。形單影隻,漫漫長夜難耐,披衣起坐,翹望長空,指數星星。下闋以一“淚”字收筆,甚言思念之苦澀。觸景生情,相思的煎熬使人腦子空空如也,愛人倩影揮之不去。黎明時分,感慨曉風殘月,離愁別緒再也無法抑制而噴薄宣泄,化作熱淚奪眶而出。這是毛澤東詩詞中唯一純粹屬於婉約格調的作品,意境淒清蒼涼,語言通俗明快,朴素而有風韻,讀來自有婉轉流利、情味悠長的美感,感人肺腑。恰恰因為有這樣一首道盡人間情思的款款心曲,毛澤東才顯得更加真實,變得更加可親可敬。
豪放婉約兩相宜
毛澤東自言“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已表明對二者有所偏重,但他從不顧此失彼。“讀婉約派久了,厭倦了,要改讀豪放派。豪放派讀久了,又厭倦了,應當改讀婉約派。”“婉約派中的一味兒女情長,豪放派中的一味銅琶鐵板,讀久了,都令人厭倦的。人的心情是復雜的,有所偏但仍是復雜的。所謂復雜,就是對立統一。”毛澤東對豪放婉約的辯証態度,使二者各得其所、相得益彰。此論深中肯綮,振聾發聵,是有詞論以來的真知灼見。
毛澤東詩詞創作的豪放氣度罕有比肩者,達到了柳亞子所稱頌的“才華信美多嬌,看千古詞人共折腰”的境界。不少人據此將毛澤東詩詞歸於豪放,這種判斷顯然有失精准。宋代詞人中,就沒有純粹的豪放派,也沒有絕對的婉約派。以豪放見長的蘇東坡唱盡“大江東去”的豪邁,也能寫“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這樣的婉曲纏綿。以婉約著稱的李清照“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卻曾在大鵬高舉之時一聲斷喝:“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可謂聲如洪鐘,豪氣沖天。
不宜將毛澤東詩詞風格用“豪放”一詞以蔽之。《沁園春·雪》堪稱絕頂豪放之作,卻也有“紅裝素裹,分外妖嬈”這般的和煦晴日,猶如艷麗佳人溫婉柔媚。在《賀新郎·別友》之中,婉約豪放既對立又統一。“揮手從茲去,更那堪淒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淒清如許”,充滿婉約格調,盡述離別思情,寫得纏綿淒切。可后幾句筆鋒一轉,巨椽驟馳,氣象突變,由闔而大開,頓顯壯闊而磅礡:“憑割斷愁絲恨縷。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台風掃寰宇。重比翼,和雲翥。”該詞介乎豪放婉約之間,難分伯仲。
中國古典詩詞源遠流長,形式多樣,風格迥異,而中國古代詩詞文論,諸如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提出了眾多解詩評詩品詩的范疇和方法,內容博大精深。比如,司空圖將詩歌風格分為二十四種類型,其中雄渾、高古、勁健、飄逸、曠達等,與豪放頗為相通﹔而纖秾、典雅、綺麗、含蓄、委曲等,與婉約有幾分相似,但如果都將其混為一談,勢必導致古典詩詞的藝術審美陷於粗淺平淡。毛澤東既填詞也寫詩,不能將毛澤東的詞作與宋詞相提並論,也不能簡單地給詩人毛澤東貼上“豪放派”的標簽。豪放婉約並非評判各類詩詞體裁風格的唯一標准,僅是古今詩詞界對宋詞的一種品評尺度。用豪放婉約難以全面概括毛澤東詩詞的創作風格和藝術特征,充其量是毛澤東詩詞言志抒懷的某種筆法,只是解析毛澤東詩詞審美韻味的某種視角。隻因人們已習慣於用豪放婉約來把握毛澤東詩詞的風格和魅力,也隻好順其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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