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同理想:環球同此涼熱
——《念奴嬌·昆侖》解析

南朝劉勰所著《文心雕龍·物色》曾有“模山范水”一詞,寄情山水乃詩人常事。山水詩是詩人對大自然的審美體驗,或抒發情懷,或寄寓志向,或表達意趣,或娛樂遣興。“踏遍青山人未老”的毛澤東,盛贊“江山如畫”“江山如此多嬌”,他有多首作品以“山”為題,《念奴嬌·昆侖》便是其中之一。“昆侖”是個大題目,古來詩詞,雖多涉及,如陶淵明《讀〈山海經〉》,但大多是根據《山海經》《穆天子傳》裡所描繪的西王母和穆天子等神話衍生的,所寫的只是想象中的昆侖。毛澤東以“昆侖”為題,將其作為吟詠對象,這在中國詩詞史上還是第一次,而且寫得異常出色,氣魄之大、筆力之雄、意境之深,可謂前無古人。在諸多詠山的作品中,《念奴嬌·昆侖》顯得尤為含蓄深沉。人們對其藝術性贊不絕口,對其主題意旨的解讀卻莫衷一是。隻有准確把握毛澤東的深邃思想,才能真正領略《念奴嬌·昆侖》的藝術魅力。
縱橫捭闔的山水詩
昆侖山是我國西部山系的主干,也是亞洲中部大山系。主峰在新疆和西藏交界處,西接帕米爾高原,東延入青海境內。分北、中、南三支伸展,東西長約2500公裡,海拔6000米左右,多雪峰,最高峰是公格爾山,海拔7723米(另說7649米、7719米)。我國的許多名山都是它的支脈。昆侖山東段分三支伸展,其南支向東延伸后與岷山相接,紅軍所經過的岷山也可看作昆侖山的一個支脈。
1935年9月,毛澤東率領紅軍越過昆侖山支脈岷山后,曾登高遠眺昆侖山,頓生杜甫所寫的《望岳》中“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暢快之感,激情澎湃。10月,他寫下了浪漫主義的不朽詩篇《念奴嬌·昆侖》: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這首詞的具體創作時間不詳,《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在記錄1935年10月創作《七律·長征》之后,緊接著寫道:“同月,作《念奴嬌·昆侖》。”《念奴嬌·昆侖》最早發表在1957年1月號《詩刊》上。在“飛起玉龍三百萬”一句末,有作者自注:
前人所謂“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說的是飛雪。這裡借用一句,說的是雪山。夏日登岷山遠望,群山飛舞,一片皆白。老百姓說,當年孫行者過此,都是火焰山,就是他借了芭蕉扇扇滅了火,所以變白了。
東方出版社1996年12月版蕭永義所著《毛澤東詩詞史話》一書,提供了這個“自注”在作者一幅手書上的另一個文本,有所不同,很值得一讀:
宋人詠雪詩雲:“飛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昆侖各脈之雪,積世不滅,白龍萬千,縱橫飛舞,並非敗鱗殘甲。夏日部分銷溶,為害中國,好看不好吃,試為評之。
詞的上闋鋪寫昆侖山,描寫了昆侖山高寒多雪的壯麗景色以及給人類社會帶來的危害,表達了對黎民百姓的深切關懷。“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著力描寫昆侖山的突兀高大、磅礡氣勢和悠久歷史。“橫空”,橫亙在空中,形容昆侖山的宏大壯闊。天空本來就無邊無際,而昆侖山卻橫亙天宇,綿延無邊,這是何等的高峻、何等的廣闊、何等的偉岸!“出世”,超脫人世,高大的昆侖山恍如從天外飛來一樣卓然不凡。“莽”,莽蒼,本指草木旺盛,點活了昆侖山的崇山峻嶺,這裡含有龐大、古老和自然力尚待開發之意。“閱盡人間春色”,既從空間上贊美昆侖山的高聳,又從時間上贊美昆侖山的悠久。
“飛起玉龍三百萬”,“玉龍”,白色的龍,綿延起伏的昆侖雪山像千百萬玉龍在飛舞。此句系化用北宋張元詠雪詩句,始見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原作“戰死玉龍三十萬,敗鱗風卷滿天飛”。以后有關記載漸有出入,宋魏慶之所著詩話集《詩人玉屑·知音》中的姚嗣宗條作“戰退(舊時通行本作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攪得周天寒徹”,寫出嚴寒之甚,把天上人間都攪得冷透了。由於昆侖山高峻挺拔,導致氣候嚴寒,終年積雪。
“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濃筆寫出昆侖山高寒多雪的嚴重惡果。昆侖山之雪融化后,江河水位上漲,洪水泛濫,百姓遭殃。“為魚鱉”,源自《左傳·昭公元年》:“微禹,吾其魚乎!”假如沒有大禹治水,我們大概會成為魚兒吧!后人常把被淹死於洪水當作“化為魚”。夏天氣溫上升,昆侖積雪不斷融化,匯成江河,進而泛濫成災,殃及蒼生,抒發了作者憂國憂民的情感。
歷朝歷代統治者隻圖一己之私,對百姓疾苦不聞不問,毛澤東滿含憎恨描寫昆侖山的高寒積雪給人間帶來的不盡災禍,而后順勢詰問:“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昆侖山給長江、黃河提供水源,對中華民族的繁衍和發展功不可沒,但它也有負面影響。毛澤東對昆侖山之“功”是虛寫﹔其“罪”前人不曾談及,所以實寫。
詞的下闋評說昆侖,並且劍劈昆侖,表達改造世界、造福人類的宏大抱負。“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語意直白,態度堅決,完全是不容爭辯的命令語氣,既是改造自然的願望,也是改變舊中國苦難狀況的決心。
“安得倚天抽寶劍”,“安得”,怎能夠,含有期待與何時方能實現之意,倚靠青天抽出一把寶劍。“把汝裁為三截?”“汝”,即昆侖山,把昆侖山劈成三段。“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遺”,贈予之意﹔“歐”,即歐洲﹔“美”,即美洲﹔“東國”,指日本。“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環球”,同寰球,整個地球,整個世界﹔“涼熱”,本指涼熱適宜的氣候,這裡喻指美好的幸福生活。
1957年8月1日,毛澤東在《讀范仲淹兩首詞的批語》中寫道:“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毛澤東更愛讀豪放格調的作品,他自己的作品也是氣勢磅礡、意境雄渾,豪放風格更為突出,《念奴嬌·昆侖》堪稱代表作之一。毛澤東的豪放筆法,恰如劉勰《文心雕龍》所雲:“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裡。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間,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僅開篇“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一句,就頗得豪放詞作神韻,與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中這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有異曲同工之妙,意象宏偉闊大,底蘊深厚綿長。
想象奇絕的浪漫詩
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是毛澤東倡導的文藝創作原則。前者強調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進行再現,后者主張既表明對現實的態度又體現對未來的渴求。毛澤東詩詞是“兩結合”的光輝典范,既弘揚了中國古典詩歌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優良傳統,又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而《念奴嬌·昆侖》則以浪漫主義見長。
臧克家在中國青年出版社1990年版的《毛澤東詩詞講解》中這樣評點《念奴嬌·昆侖》:“詠昆侖這樣一個題目,實在是不容易下筆,一座昆侖山怎樣去寫它?它有自己的風貌,它有自己的環境,也有許多說不完的關於它的神話故事。要寫這樣一座巍然立在大地上同時也巍然立在歷史上的名山,你不覺得有點難以著筆嗎?毛主席從許多可寫的東西裡抓住了一點,而這一點對於這座高山來說特征性是很強大的。這特點是什麼?就是‘高寒’。”“高處不勝寒”,《念奴嬌·昆侖》的著眼點是“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的“高寒”,而著力點則是“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的災難。
宋代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中雲:“物無美惡,過則為災。”毛澤東不是簡單地描寫昆侖山的自然風貌,而是著眼於昆侖山與人類的關系,從國計民生視角闡發意蘊。正如唐代詩人羅隱有一首《雪》詩寫道:“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毛澤東對昆侖山之雪負面影響的關注,實質上是對中華民族命運的密切關注和深切憂慮。
昆侖山是古代傳說中仙人聚居的神山,充滿了神奇色彩。晉代張華《博物志》卷一引《河圖括地象圖》:“昆侖山廣萬裡,高萬一千裡,神物之所生,聖人仙人之所集也。”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昆侖山三級:下曰樊間,一名板桐﹔中曰去圃,一名閬風﹔上曰層城,一名天庭。”振甫在上海文藝出版社1961年12月版的《毛主席詩詞淺釋》中解釋《念奴嬌·昆侖》時指出:“關於昆侖山,古代有許多神話,象說仙人西王母就住在昆侖,說那裡有玄圃、層城,都是仙家居處。詩人對於這些神話一概不採用,即景抒情,自立新意。”
《念奴嬌·昆侖》給人的總體感覺就是雄奇。上闋勾畫昆侖山的巍峨高大、綿亙千古,“閱盡人間春色”將昆侖山擬人化、人格化,而“飛起玉龍三百萬”“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則反映其原始粗獷、殃及蒼生的一面。毛澤東傲視萬物,正對大荒,返虛入渾,積健為雄。下闋劈頭就是一句“而今我謂昆侖”,面對昆侖山這樣的龐然大物,千百年來人們隻能束手無策,俯首聽命,而毛澤東以氣吞六合的氣概、聲震寰宇的威勢,和昆侖山對起話來,對其評頭品足。這一措辭強硬的評說,不是為了顯示童趣,不是為了表現神話,而是要表達征服自然、興利除弊的決心。這個“我”是一個比昆侖山更為偉岸的“大我”,是百折不撓的中華民族的代表,是無私無畏的共產黨人的化身。
“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典出戰國時楚國宋玉《大言賦》:“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介,倚天之外。”宋玉設想以大地為車,以圓天為車蓋,有一柄筆直長劍,倚著天並伸展到天的外面。李白《大獵賦》:“於是擢倚天之劍,彎落月之弓。昆侖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李白想象抽出倚天劍來,隻要呵叱一聲便使昆侖山轟然倒下。李白《臨江王節士歌》還有:“白日當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壯士憤,雄風生。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辛棄疾《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裡須長劍。”辛棄疾想用倚天之劍來撥開雲霧見青天。這些詩人的豐富想象顯然影響了毛澤東的創作靈感。但不同的是,古人筆下是“劍倚天”,而在毛澤東筆下則是“人倚天”,更加突現人物的高大形象。如此高大的巨人自然威猛無比,能夠倚天抽劍,把昆侖山截為三段,創造出改造自然、造福人類的曠世奇跡。
《念奴嬌·昆侖》對昆侖山的刻畫是寫實的、冷峻的、深邃的,但引發的聯想、議論和對策又是抒情的、熾熱的、奇幻的。這首詞想象獨特、語言奔放、氣吞山河、意味深長,不僅容納了祖國河山,而且囊括了整個世界﹔既有現實主義的真實描寫,更有浪漫主義的極度夸張﹔既蘊含著充滿激情的理性,熾熱而深邃,又洋溢著充滿理性的激情。深沉而濃郁,把充滿激情的理性和充滿理性的激情融合得出神入化,把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結合得渾然天成。
器大聲宏的言志詩
1958年12月21日《在〈毛主席詩詞十九首〉上的批注》中,毛澤東寫道:“我的幾首歪詞,發表以后,注家鋒(蜂)起,全是好心。一部分說對了,一部分說得不對,我有說明的責任。”他對《念奴嬌·昆侖》一詞批注道:“昆侖:主題思想是反對帝國主義,不是別的。改一句:一截留中國,改為一截還東國。忘記了日本人是不對的。這樣英、美、日都涉及了。別的解釋不合實際。”
毛澤東把“一截留中國”改成“一截還東國”意義非凡。這首詞寫於1935年10月,當時長征即將結束,而日本侵略者的侵華行徑不斷加劇,使中華民族陷於深重苦難,中日之間已經處在戰爭狀態。毛澤東設想劍劈昆侖之后,分贈改造昆侖山的成果時,把日本侵略者和日本人民區分開來,秉持“忘記了日本人是不對的”的態度,體現了中國共產黨人愛憎分明、海納百川的博大胸襟,這是對“大愛無疆”的最好詮釋。也正因為如此,才能真正理解“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的崇高追求。《禮記·孔子閑居》雲:“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中國古往今來的仁人志士都孜孜以求“天下大同”的社會理想,杜甫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希冀“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高揚“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意識。毛澤東以天下為己任,始終致力於“改造中國與世界”,不僅關心中國人民的疾苦,也關心世界人民的悲歡。不僅為中國人民造福,也為全世界人民造福,要努力創造一個無災無難、平等和諧的新世界。
《念奴嬌·昆侖》塑造了奇特的藝術形象,也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人們對這首詞的象征意義,有過各種揣度。有的說昆侖山象征尚未被征服開發的自然力,作者要興利除弊、造福人類﹔有的說昆侖山象征了幾千年的剝削制度,作者要推翻反動統治,扭轉乾坤﹔有的說昆侖山是舊中國的化身,作者要改造昆侖,拯救中國﹔也有的說昆侖山沒有象征意義,作者只是觸景生情,展開議論。毛澤東自注說“主題思想是反對帝國主義”“別的解釋不合實際”,為《念奴嬌·昆侖》的解讀一錘定音。
1965年7月21日,毛澤東在《致陳毅》的信中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念奴嬌·昆侖》“主題思想是反對帝國主義”,問題是詩詞畢竟不同於批判帝國主義的理論文章,作品中並沒有直接出現“帝國主義”的字眼,這一主題思想是如何體現的?有些人又開始逐字逐句去尋找“反對帝國主義”的証據,結果難免導致牽強附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種誤讀就是,認定昆侖山就是帝國主義的象征,然后把“橫空出世”理解成帝國主義凶相畢露、不可一世﹔把“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看成帝國主義興風作浪、禍害人間﹔隨后將“把汝裁為三截”解釋成“打倒帝國主義”。如此望文生義完全不符合《念奴嬌·昆侖》的思維邏輯,實在讓人難以苟同。昆侖山是我國的錦繡名山,怎麼就成了帝國主義的化身?毛澤東認為它有“千秋功罪”是理性而且辯証的,而帝國主義十惡不赦,何來有功?僅憑這一點,這種解讀就立不住了。
解讀詩詞要“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像《念奴嬌·昆侖》這樣體現革命浪漫主義的精彩詞章,如果不熟知毛澤東其人以及他所處的時代環境,而只是就詞論詞,是難以得其要領的。正如清代學者章學誠所著的《文史通義·文德》篇所說:“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文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遽論其文也。”《念奴嬌·昆侖》觸景生情,有感而發,思緒層層遞進,落筆於“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表達中國共產黨人的宏大抱負,而現實是隻要侵略成性的帝國主義存在,世界人民就不得安寧,世界和平就不可能實現。換言之,要實現崇高理想,就必須反對帝國主義,毛澤東將其作為這首詞的主題思想也就順理成章了。只是這種主題思想是借助藝術形象和藝術語言來體現的,而不是通過直白語言或政治口號來表達的。
因為具體創作時間沒有定論,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由逄先知、金沖及主編的《毛澤東傳》沒有提及《念奴嬌·昆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的美國學者羅斯·特裡爾所著《毛澤東傳》卻引用了這首詞,並對其世界性意義進行了解析,平心而論,特裡爾讀到了這首詞的深刻意蘊:
長征結束時,毛甚而面對群山又發靈感,將它視作超出中國自身革命之外的世界和平的象征……毛又是一位探險家,在一次又一次的戰役中,在他的國家的廣袤土地上,他看到了約二十多年前從書上得知的山巒廟宇……他把壯麗的山河視作生身之地,視作冶煉自己新的革命方式的熔爐。
原載:《黨史文苑》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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