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腰纏萬貫的“乞討者”

1933年冬天,江西蘇區竟然下雪了。那雪紛紛揚揚地洒在田間,白花花一片,撿起來用手一撮,像剛從石臼裡舂出來的米粒子。雪挂到樹上,結成一塊一塊,拍拍樹干,掉下來接在碗裡,像很久沒見過的海鹽一樣純淨。從這一年開始,蘇區軍民的生活越來越困難。敵人對中央蘇區展開第五次大規模“圍剿”。這次“圍剿”,敵人加緊了經濟封鎖,企圖使蘇區軍民“不能存一粒米、一撮鹽、一勺水的補給”。
比下雪更不平常的是另外一件事。12月的一天,興國縣街市上開始流傳一個消息,龍口鄉睦埠村的那個小長工劉啟耀當選了江西省蘇維埃政府主席。盡管眼下的日子難挨,但他往后的故事讓更多人相信,新興的紅色政權是為政清廉的好政府,窮人再也不會受欺侮。
劉啟耀走馬上任頭一樁事,就是號召機關工作人員“反對鋪張浪費,為革命厲行節約”。他發布文件,嚴格規定所屬各級一切經費開支都要注意“十二分的節儉”。他領導制訂的《節省規約》,要求大家:每天節省一個銅片(板),不進館子、不吃零食,戒絕吃煙、吃酒、吃私菜等口腹上的浪費……
劉啟耀向來言行一致、表裡如一,要求別人不做的,首先自己帶頭不做﹔希望別人要做的,首先自己帶頭做到。他起草文件用的膠紙、毛邊紙,至少要寫三道,一道鉛筆,二道紅筆,三道墨筆。珍紙如金,惜物成癖,從不浪費一寸可寫的紙張。
就因為他逢會必講“十二分的節儉”,久而久之人們給他取了個雅號“十二分節儉主席”。他聽過之后也不生氣,呵呵笑答:“你們曉得要十二分節儉就好!革命需要節儉,反對鋪張浪費。”
面對日益嚴酷的斗爭形勢,劉啟耀在干部大會上公開表態:我從現在做起,每月自帶伙食,不要公家津貼,一直堅持到反“圍剿”最后勝利為止。一石激起千層浪。許多黨員干部紛紛表態,決心跟省主席一樣做到。從此,劉啟耀堅持每隔兩個月回興國老家挑米回省蘇維埃政府辦公。其妻不解,嗔怨道:“當了省主席,連飯都賺不到一口,真沒出息。”他解釋說:“共產黨的官,再大職務也是為人民群眾謀利益的。”后來戰事越緊,工作越忙,劉啟耀無暇回家背米。妻子就挑兩布袋的米,步行山路從興國老家趕到寧都省政府駐地送糧。到今天還廣為流傳這樣一首革命山歌:蘇區干部好作風,自帶干糧去辦公。日著草鞋干革命,夜走山路打燈籠。
1934年10月,劉啟耀上任主席不到1年,他肩上接過了更重的擔子。中央紅軍主力8.6萬余人突圍長征后,敵人乘勢向中央蘇區大舉進攻。紅軍游擊武裝3000余人在江西省軍政委員會主席曾山、省蘇維埃政府主席劉啟耀、軍區司令員李賜凡等帶領下,開展游擊斗爭。11月,北路國民黨4個師侵佔寧都縣城后,曾山、劉啟耀、李賜凡等率領紅軍游擊隊在寧都、永豐兩縣邊界山區與敵周旋,幾次被圍,損失慘重。12月底,曾山在寧都縣小布樹陂村召開會議,決定兵分三路從寧都突圍。劉啟耀所率一路在突圍中遭遇敵人圍追堵截,被困於寧都小布以北的崇山峻嶺之中。他們在孤立無援,天寒地凍,缺醫少藥的逆境中,頻繁阻擊數十倍於己之敵,終因敵眾我寡、彈竭糧盡而被沖散打垮,傷亡慘重。許多游擊戰士骨露荒野,血染山巔。
戰斗中,劉啟耀身負重傷,血流如注,昏迷不醒。生死關頭,劉啟耀的庚兄當機立斷撕下貼身內衣替劉啟耀包扎好傷口,解下他的武裝帶,拿過他的手槍,穿上他的外衣,將劉啟耀推入死尸堆中,自己沖向山頂翻過山坳吸引敵人離開陣地,結果被蜂擁而上的敵人擊中頭部,壯烈犧牲。
敵人佔領了游擊隊的最后陣地,便從漫山遍野的紅軍尸體中尋找指揮官。他們認定最后那位倒斃的手持駁殼槍英勇抵抗的是“大官”﹔進而又從手槍、懷表及黨証上的姓名,推斷此人便是江西省蘇維埃政府主席劉啟耀,並找來隨軍記者拍照,上報請賞。於是,國民黨各家報紙連篇累牘吹噓“擊斃偽江西省主席劉啟耀”,乃至我黨組織一時也難辨真假。
當晚,劉啟耀蘇醒過來,從死尸堆中爬起,目睹尸首狼藉、血水橫流的慘狀,欲哭無淚。他強忍悲痛,爬往一處隱蔽山洞,找出事先埋藏的黨交給他保管的13根金條和一批首飾銀元,用布包好系在腰間,然后自尋草藥醫治身上的傷口,找野菜充飢,在山洞裡過著近乎野人的穴居生活,輾轉遂川、萬安、泰和一帶流浪乞討,一邊秘密尋找黨組織,一邊聯絡失散同志。經過兩年多的苦苦探尋,他終於找到了黨組織,還聯絡上200多名失散的黨員,並把黨的活動經費“完璧歸趙”交由毛澤覃之妻賀怡轉交給黨組織,臨時省委用這筆經費買了一棟房屋,以“贛寧旅泰同鄉會”的名義,建立了省委秘密機關,部分剩余經費用於保釋獄中的大批戰友。
自1934年離家后,劉啟耀一直未能與家人見面,也不知家裡妻兒老小是死是活。經多方打聽,得知其母親不堪受國民黨反動派與地主迫害自縊而亡。妻子受盡國民黨聯保的酷刑,落下殘疾,生活無依靠,隻能沿村乞討度日。長女劉文香4歲時就送到楓溪陳家做童養媳﹔兒子劉長涌14歲被迫去當船夫,終日漂泊在興國至贛州的江河上﹔胞弟劉啟琨參加紅軍長征因負傷回到興國,被反動派折磨致死。劉啟耀一家僅剩下致殘的妻子與撐船的兒子相依為命在死亡線上掙扎。聽到這些情況后,劉啟耀心如刀絞,但為了革命,他強忍悲痛,繼續隱姓埋名,流浪他鄉,默默為黨工作。
由於殘酷的斗爭環境,劉啟耀積勞成疾。1946年1月,劉啟耀病情突然惡化,吐血不止,他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少時日,彌留之際他讓人抬他到“贛寧旅泰同鄉會”的廳堂躺下。第二天,劉啟耀便離開了人世,身上還穿著平日那件破爛長衫和補丁連片的單褲。同鄉會的同志把他安葬在馬家洲一個山丘上,沒有墓碑,隻有一堆新土。
(原載2021年8月13日《學習時報》,本報略作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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