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道
1977年6月,巴图巴根(左三)在伊克昭盟与牧民交谈。
2012年9月9日,我失去了世界上最爱我,也是我最爱的人。父亲巴图巴根走完了近89年的人生历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钟爱的这片土地。一年了,我在无尽的思念中挨着这一年中的每一天、每一日。父亲病魔缠身几年,变得异常虚弱,但是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们家依然是个完整的家,他用瘦弱的身体支撑着我们家,也呵护着我们。
父亲不在了,我心中的记忆被时时唤起。在我还小的时候,父亲实在是忙,没有很多的时间与家人相处。“文革”前,他在巴彦淖尔盟任盟委书记,“文革”后期在伊克昭盟任盟委书记,那个时候父亲每年有一半的时间,甚至两百多天在基层搞调研,实地解决问题,回到家来也是风尘仆仆、匆匆忙忙,没有时间和我们交谈。那个时候,我以为盟委书记就是一个一身布衣、一双布鞋、一张清瘦的脸庞,乘坐一辆吉普车,颠簸在河套平原、奔波在鄂尔多斯高原的普通人。我记得父亲那会儿的身影,我知道他是惦记着那些农牧民群众,在忙着民生。
父亲出身贫寒,幼年时失去双亲,父亲的两位叔叔承担起了抚养他们兄弟三人孩子的责任,这个大家庭靠两位勤劳的农民和过早承担生活的孩子维系生活。我曾经听人说:他看到父亲小时候在地里干活,磕倒鞋里的沙子,鞋底有个大窟窿,磕完了又套在脚上继续干活儿。但是父亲努力,读完小学后考入了当时公费的中学,还担任了学生干部。在这里他接受了新思想,走上了一条让自己无怨无悔追求一生的路子。
1954年,父亲由东部区党委调往甘肃省阿拉善蒙古自治州,领导谈话时,他以一贯的习惯当即同意了组织决定。当时通讯、媒体都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他对那里的了解非常有限。知道的大约就是阿拉善是和平解放地区,社情复杂,由于反动势力的造谣污蔑,群众对党还心存疑虑,共产党派去的第一任工委书记曹动之和两名警卫员被土匪杀害……父亲不准备带家眷,打算只身赴任(我想他当时一定有遭遇不测的思想准备)。因母亲同甘共苦的朴素理念和一贯的侠义,我们全家一起走上“西征”之路,由此,自治区的西部地区被我们视为了故乡,我们俨然以巴盟人自居,也将巴盟人视为老乡。
年底,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从海拉尔出发,坐火车到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与其他各地挑选的同志一起集中培训、学习。这时,乌兰夫同志向他交代了此行肩负的使命,让父亲顿感责任重大。因为当时还没有修建包兰铁路,在呼和浩特集中起来的这个队伍在父亲的带领下,乘火车由北京去往西安,绕兰州到银川,从银川再行一百多公里,终达目的地。巴彦浩特这座古老的小城接纳了这一行操各方口音的26人。祖国之辽阔,这次调动,路途上就让我们跋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父亲的这次调动是为了自治区的统一区划,将阿拉善(包括磴口)和额济纳旗划归,内蒙古就形成了如今的区域。但当时的历史条件却要做许多的工作才能实现,而且对外还是保密的。经各方努力,预计需要三四年时间完成的区划问题,在一年多以后的1956年条件成熟,国务院即决定将甘肃省阿拉善蒙古自治州(包括磴口县)和额济纳自治旗合并,组成巴彦淖尔盟划归内蒙古自治区。父亲老年时有人采访,他不无感慨地说:形势发展地那么快,确实出人意料,阿拉善和额济纳比较顺利地划归内蒙古,是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领导共同做工作的结果,也说明了人心所向。以我的认为,一定是大势所趋。但是,父亲起了什么作用?一定是努力工作,认真履责。那个时候父亲是全国几百万党员中的一分子,也是几千个基层干部中普通的一员,但是父亲的岗位一定是不可或缺的。当我稍稍大了之后,我看到了父亲和那个时候培养的当地少数民族干部的融洽、理解,也看到了他和阿拉善、额济纳民族上层的和谐与互相间的信任,在以后处理问题、解决问题中我看到了父亲在他们中的人格魅力。
1958年,河套、巴盟两个地区撤并,新的巴彦淖尔盟在磴口县三盛公成立。地域扩大,人口增加,旗县增多,既有农区,又有牧区,既有内地,又有边防。由于两地合并,干部较多,一时又不好安排。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发扬了风格。原来巴盟的一些盟级干部担任或兼任旗委书记,包括他自己也从第一书记成了书记处书记(即二把手)。巴盟人说父亲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风范和党性原则。而原阿拉善、额济纳的上层起义人员都在盟公署和盟政协做了妥善安排,都担任了较重要的领导职务。
父亲从来就是朴实平和的人,他下乡时常常在田间地头了解情况,也常常住在老乡的炕上彻夜交谈。搞四清时过春节不能回家,他就亲自下厨给工作队员做饭吃……
有一年,黄河汛情严重,父亲一连数天组织人在黄河岸边抗洪,我们还小,听说黄河要发大水,非常害怕,但是我们见不到他,直到汛情解除他才回来。
1966年,“文革”开始了。在全国范围内一个很基层的地区巴彦淖尔盟也迅速卷了进去。在1960年7月已经接任第一书记的父亲成为了巴盟的头号“走资派”、“黑帮”……大小会批斗、体罚。那年秋天,巴盟召开了一次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父亲又被押到大会现场批斗。当晚参加会议的代表,一位生产队长悄悄溜进我家看望白天被批斗的父亲。我当时想他是什么样的胆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旦被发现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他呆的时间很短,他让父亲保重身体,坚持到重见天日。他握着父亲的手说:巴书记,我们老百姓都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父亲和他说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要坚持抓生产,要保证群众的口粮。他们俩依依惜别,“文革”后,这位生产队长还常来我家,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再后来,常常能听到巴盟当年的基层干部说起父亲关心群众、关心生产的各种事情,令他们、也令我感动不已。六十年代困难时期国家征购粮食,父亲总是想方设法告诫社队干部要留够老乡的口粮,要留够第二年的种子。一位老人曾用浓重的巴盟口音和我说:困难时期,巴盟没有人饿死,没有人出去逃荒,得益于巴书记对老百姓的关心、关怀。父亲和巴盟人民的血肉关系是在平时的工作和交往中建立起来的,是在互相信任、理解、了解中建立起来的。
“文革”初期,父亲和我们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我那会儿只有十几岁,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我接受了这个说法,我们就是靠着这样的信念坚持到了文化大革命的结束;靠着对我们亲爱的父亲母亲的信任勇敢地面对造反派的围攻、迫害,终于等到了父母被解放的那一天。
父亲被隔离审查达7年之久,受尽了苦难。曾有人看见父亲扶着墙走路,拄着炉钩子上厕所。但是这些磨难都没能让他承认巴盟有“内人党”、巴盟党的组织即“内人党”组织等问题,使得巴盟挖“内人党”的进程一度停滞。父亲对他们说:巴盟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承担,但是绝对没有“内人党”组织。在面临个人生死危难之际,父亲用血肉之躯保护了共同工作多年的同志、部下以及巴盟的广大群众。什么是铮铮铁骨?什么是侠肝义胆?我亲爱的爸爸,当之无愧!
1973年9月,刚刚被解放不久的父亲,调任伊克昭盟委第一书记。那会儿的伊克昭盟可不是如今扬眉吐气的鄂尔多斯。“文革”后期,运动中的冤假错案尚未平反。全国有八块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区,伊盟是其中之一,全盟流沙面积达35000平方公里,严重的是沙化加上干旱少雨,使周期性的大旱灾由间隔10年一次,变为时隔6年一次,1971年到1973年出现了连续3年的大旱。
父亲在伊盟工作6年多时间,平反冤假错案,解放错整的大批干部,消除“文革”后遗症。同时,他用大量的时间到公社、生产队实地调查,和旗县委领导、社队干部、农牧民谈话,利用各种机会对伊盟当时的状况、农村牧区的生产、老百姓的生活等做了充分的了解,在此基础上盟委调整了农牧业结构,制定了方针政策,根据不同地域治理沙化、荒漠化,大搞农田草牧场建设。那几年父亲和伊盟的广大干部群众共同发挥了无穷的聪明才智。
面对当时滥垦、滥牧、滥伐的情况,为切实解决农民的口粮和烧柴问题,采取了扩大三自留(即自留地、自留畜、自留树)的办法,极大地调动了农牧民的积极性。随之又将牧区的“二定一奖”延伸推广到农村,搞“三定一奖”、“五定一奖”,使农牧民的生活很快有了改观。盟委宣传部组织《鄂尔多斯报》连续报道这些成绩。一些旗县委书记心里明白这些做法实际上就是在搞“包产到户”。有了这些成功经验,到1979年条件成熟推行生产责任制时,伊克昭盟已经是水到渠成。当时在盟委工作的同志对我说,那个时候做这些事是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的。
1972年投产的伊盟绒毛厂有选毛、洗毛、分梳三个车间,以出口原料半成品为主。父亲到自治区开会时,和分管工业的刘景平副书记谈了羊绒深加工和提高附加值的想法。得到了刘书记的赞许并通过人民银行乔培新行长联系了具有山羊绒加工先进设备的日本三井物产株式会社,经几轮谈判以补偿贸易形式达成协议。这成为了我们自治区的第一个引进项目。经过勘察、征地等一系列的准备工作,1979年8月7日,伊盟绒毛厂新扩建项目伊盟羊绒衫厂正式破土动工。
1979年底,父亲以25年盟委书记的经历走上了自治区的领导岗位,担任自治区政府副主席,之后又任自治区党委副书记,1983年到1993年父亲又担任了10年自治区人大常委会的主任。在那样一个漫长的时间里,父亲一直面对的都是农村牧区的工作,对于或富饶或贫瘠的土地、或丰美或荒漠的草原、还有那一片又一片太难改造的沙漠,父亲却一直保持着不变的工作激情;对于农民、牧民、基层群众,父亲又一直有着深厚的爱。父亲的一生践行了中国共产党的宗旨,他把为人民服务作为了一生的信念,他团结同志,搞五湖四海,面对民族的灾难自己默默承受,也许那会付出生命的代价。父亲荣辱不惊,低调做人,他党性强,讲原则,但是他又绝对不是个古板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忙里偷闲,和机关的干部们、生产队的小伙子们打一场篮球。他酷爱蒙文书法,他以刚参加革命时候刻蜡板的功底时常写一写。
亲爱的父亲如今已然在天堂的一个角落看着我们。他缠绵病榻几年,我看到了他的克制、忍耐、自律,他不给医护人员添麻烦,甚至不愿意给我们增加负担,一直默默地和病魔斗争着。他那时的一颦一笑,一言半语都珍藏于我的记忆中,那是我和父亲相处最多的时候。区区几千字,写不尽我对父亲不尽的思念,薄薄数页纸,载不下父亲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
亲爱的爸爸,女儿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