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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闻:夕不甘死——一位编辑的回忆

郑荣来

2013年11月14日16:26   来源:人民政协报

原标题:王朝闻:夕不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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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王朝闻

1996年2月,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先生,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一方篆刻,名曰《夕不甘死》。其中意义,我曾捉摸良久。我与先生有过交往,缘由始于一本书。那是30年前的事儿。

  1983年,中国文联创建出版公司,我应邀加入这个团队,负责理论图书的编辑。我经手编辑的第一本书,就是王朝闻先生的美学著作《了然于心》。此书是王先生的第13部论著,于他是辉煌中之一烛,于我却是陌生途程中的第一步——由报纸编辑改做图书编辑。

  先生是一位出色的美术家,木刻、速写、连环画和雕刻,都有过成功的实践,雕塑成就尤其卓越,他为延安中央党校大礼堂创作的大型毛泽东浮雕像、为《毛泽东选集》封面创作的浮雕头像以及圆雕《刘胡兰像》,都已成为中国美术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他以一个实践家的身份,走到了艺术理论和美学理论的研究领域中来。此前他已出版了《新艺术创作论》、《面向生活》、《一以当十》、《喜闻乐见》、《不到顶点》和《审美敏感》等十几部著作,成为享誉全国的艺术理论家和美学家。

  《了然于心》一书,收集了先生于1981年至1983年写的文章,是他的理论体系阐发到极致并处于完善阶段的代表作品之一。他的唯物主义美学观、美有多样性的主张、“美学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种关系学”的看法等,都在本书中得到了发挥。他的从个别到一般、从具体到抽象、反对空谈的理论风格,对作品赏析精微、评论透辟的文风,在书中也有充分的体现。先生谦谦君子,为文如为人:文章大气,却无霸气;表达不同见解,却无伐异之态;言语平和,满怀善良。审读此书,就是领略学问,感受亲切,因而也是一种审美享受。也可以这样说,它把我这样一个图书编辑的新手,引进到一个充满兴味的殿堂。

  先生应约把书稿交给我们时,已是75岁的老人。我对他当然是毕恭毕敬,满怀崇敬之情。王先生在交稿后的3个月里,先后给我写过六七封信,我从这些来信里,又看到了一个严谨周密而又极端负责的学者风貌。他对书稿十分认真,不厌其详地推敲和修改,是我此后接触的作者中最尽责的一位。他的出发点是对社会负责,生怕误了读者。他来信的内容,或是征询意见,或是要求撤换文章,乃至修改图片说明等,都是为了免出差错,保证质量。

  其中一封谈及插图:“关于插图等事,等封面设计好后再商量,而且希望听到你的意见,用多少,怎样插法?”毫无疑问我会充分尊重他的意见,无论内容的需要,还是版式的安排,他都会有很好的审美考虑,用不着我多嘴。但他的商量口气、征询态度,一下子让我看到一位谦恭的大家作风,对他更加肃然起敬。是大牌而不耍大牌,名位高而不居高临下,先生风范,堪为来者学。

  又有一封信说:“想不到还要麻烦你。稿件中的一篇《虚实相生》,原来已经编进《再再探索》一书里。这一点,是昨天收到样书时才觉察的。本来就想赠送你一本新书,你看了也更明白我的疏忽。 握手! 王朝闻 (1983)9月14日”信末又特别附了一句话:“重复的一篇务希抽掉!”仅仅一篇文章的重复,就看得如此严重,以至立即(第二天)就给编辑写信,要求撤换。情词恳切,让人感动。重复出版这类事情,今天已被不少作家所忽视,一本书出两次以至三次都不罕见,重复一部分就更是司空见惯,寡有当一回事者。先生自律严格,由此可见一斑。

  为了一幅叫《陶罐》的图片说明,他先后给我来过两封信,做了两次修改,总觉得不明确,不便读者阅读。最后选定一个方案,要把它改为《德国古陶罐——西德·海德博物馆》。还有一封信说:“校样我改了一些,是计算好字数后改的,免得推行换页。”其中一篇由别人做记录的稿件做了不得不动的页码修改,他则反复致歉意。他很尊重编辑和工人的劳动,时刻想到避免带给他们的麻烦。先生的为人哲学,就是宁愿自己多吃苦,也不肯累及他人。

  《了然于心》于第二年出版,时年76岁的他,仍然笔耕不辍。他的人生目标也随之提升,不再止步于年轻时的追求。他原名王昭文,后取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语义,易名为“王朝闻”。但到了耄耋之年,他却不满足“圣人之言”,他希望有更多更高的作为。1996年2月29日,他在《人民日报》发表篆刻作品《夕不甘死》,就是他的言志之作,表达了他此时的心境。“夕不甘死”是借用论语的句式,做反其意的表述。它反映了美学家王先生的哲理意识和科学意识。“早晨获知真理,晚上死去也值得”,不是一个哲学家的价值观,也不为其所坚守。真理只有相对性,人对世界的认识不会穷尽。今日视为真理,明日成为谬误,也是常有的事。由“夕死可矣”到“夕不甘死”,可见出先生人生观的又一变化,它抒发了一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气概。他这年已87岁,发出“夕不甘死”的豪言,堪称豪气冲天。他有强烈的紧迫感,即便如此高龄,也不甘放弃追求。此后9年,他又马不停蹄,用事实兑现了自己的豪言:他又先后出版了论文集《一身二任》、《趣与悟谐》、《断简残篇》和专著《神与物游》、《吐纳英华》、《石道因缘》等七八部著作。连续不断的写作成果,显示了他的充沛精力。特别是荣获1999年国家图书奖的《王朝闻集》,22集的工作量大得惊人,其编选者竟是一位9旬老人!可以说,他是在拼命地工作,把年事远远抛在脑后,要追求一种高品质的人生。这精神,让我感佩不已。

  因为有《了然于心》的缘由,我们的关系也就不陌生。2002年5月,在北京电视台实习的女儿,让我约请他接受她们电视台的采访,讲讲他当年聆听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的情景和他的感想。他家就在离我家不远的红庙北里,步行片刻即到。那天我到他家时,他正在案前工作。已是94岁高龄的他,一听我说明来意,便欣然答应了。几天之后,我从电视里又见他精神矍铄,侃侃而谈,畅叙他当年聆听毛主席讲话后的收获,心里很感振奋。他的谈话,让我忽然想起他的名字和那一方篆刻,他的人格魅力,他的学术成就,他的治学精神,他与岁月争朝夕的气概,就又忽然跃现在我面前。

  先生于96岁去了天国,天地远隔,我再不能近前请教,但30年前结下的文缘,却未曾淡薄。先生的学问、情操,我从他的书中、信中,却也于心了然,必定不会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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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姜萍萍、常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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