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初,北平文艺界筹划举行一个茶话会,纪念朱自清30年来在创作方面的成就及其50岁寿辰。
令人痛心的是,朱自清的健康每况愈下,在8月6日动了胃部手术,8月10日出现了尿毒症状况。朱先生自感生命垂危,临终前对妻儿说:“有件事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决不买国民党发售的美国面粉。”
8月12日11时,朱自清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尚未满50周岁。
永诀伤心恨长流
8月13日,北平城阴雾蒙蒙,细雨霏霏。朱自清的遗体在白塔寺以东的广济寺火化,由冯友兰主祭。火葬的原因是灵柩太贵,也不便于运输迁葬。8月15日,朱自清的骨灰从广济寺运回,供奉在他平日辛勤笔耕的书房。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他的手迹:“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书桌抽屉里有他一篇未完稿《论白话》。书桌上有一张纸条,写的是编辑《闻一多文集补遗》的资料目录。物在人亡,倍增凄清……
8月26日早8时,朱自清家属为他举行了家祭。9时至12时,清华大学师生为他举行了公祭。追悼会场设在校内同方部,这是清华校内一座楼的名称。会场中央悬挂着朱自清的大幅画像,四壁挂满了挽词、挽联。夫人陈竹隐写的是:
十七年患难夫妻,何期中道崩颓,撒手人寰成永诀;
八九岁可怜儿女,岂意髫龄失怙,伤心今日恨长流。
会场旁边的第100号教室,陈列着朱自清的部分遗物,如《欧游杂记》、《语文零拾》、《踪迹》手稿等30余种,近作有跟陆志韦合写的《论白话》。身份介绍上写的是:“朱自清,字佩弦,民前十三年十月九日生,江苏江都人,妻陈竹隐,北京大学文学士。”还有一只烟盒,里面还有七支香烟。
追悼会仍由冯友兰主持。他说:“数十年来,朱先生对于中国文艺的贡献,对于学术的贡献,太大了!他的死,直接为生活的不良,间接受时局的影响。他一直在做研究工作,从不休息,下半年本该轮到他休假了,可是他竟未及休假遽尔长逝了!”
浦江清报告了朱自清生平。他说:“朱氏为浙江绍兴人,生长在江苏扬州,原名自华,取苏东坡诗‘腹有诗书气自华’之意。他读书时因家庭经济困难,插入北大本科,希望提早毕业,改名自清。自清自华,正巧暗合清华校名,可见他跟清华大学缘分之深。朱氏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承审官。朱氏于民国六年(1917年)入新学堂,19岁在江苏两淮中学毕业,民国九年(1920年)在北大提前毕业。先后教过六所中学,在民国十四年(1925年)进清华教国文,那时他才28岁。因为他的才学出众,前辈对他都很重视。民国十九年(1930年),该校中文系主任杨振声离职,即由朱氏继任,直到现在。”
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接着致词,指出:“朱先生不仅是一位好教授,也是我们的好同事。他为学校努力工作,不计身体,不考虑困难。为学校,忘了健康,忘了自己。我不愿想这些,想起了会更增加我不能补偿的悲痛。”最后清华的学生代表和北京大学教职员代表罗常培也分别致了唁词。
追思会上念“如在”
8月30日下午4时,上海文协和清华同学会上海分会联合举行了朱自清追思会。上海文化界的一些知名人士和朱自清生前的好友纷纷发言。
叶圣陶先生说:“朱先生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对于中国文学极有贡献,所以值得我们永远追念。孔子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祭祀不说灵魂、永生、来生,无非用一种‘如在’的意思追念。我现在不说颓丧伤感的话。只记得一位朋友的来信,可以说给未死者听听:倒下去的一个一个倒下去了。没有倒下去的,应该赶紧做一点事。”
顾一樵先生说:“朱先生有胃病,夫人劝他不要多工作,但我到清华北院拜访他时,他正忙着编教科书。我们不能忘记他,时代也不能忘记他,他是永生的,不朽的。”
李健吾先生说:“我是朱先生在清华任教时第一班的学生,读一年级国文,我的国文卷子和旧体诗词都是他改的。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改,不敷衍苟且。后来我改入外文系,他也赞成。他原来白白胖胖的,又说又笑,抗战时期人也瘦了,腰也弯了。”
鲁迅夫人许广平说:“我从追悼文字中,发现朱先生两句话,一句是他死前说的:‘不要忘记,我是签字拒绝美援的。’这表示他保持中国士大夫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的高风亮节。还有一句话是:‘我要向青年学习,但时间不许可。多给我时间,慢慢地来。’这是说,他并不夸张,切实,肯跟年轻人一起前进,是有前途的。”
熊佛两先生说:“朱先生文稿笔致秀丽,一笔不苟。我在桂林办《文学创作》杂志,向他约稿,他寄来一篇两千多字的稿子,但稿纸上最后一句话被排字技工搞丢了。校对人员无法可想,我想了半天,也无法增补,就这么稀里糊涂发表了。朱先生从昆明来信查询此事,以为是被检查官删掉的。我将原委告知,他就来信要求补登这句话,可见他创作态度是严肃的。我觉得朱先生和闻一多先生的相契是在抗战时期开始的。他们俩一同经历过流浪、苦难、战斗的生活,他们俩对时代的看法相同,相互影响,现在却相继逝世,但他们在我们心中是不死的。”
陈望道先生说:“朱先生对语文教学的态度是稳健的。在中文系加强新文学课程,看来很平常,其实阻力大。现在还有二十来岁的国文教员看入学试卷,见到白话文就摔到地上,这就是所谓‘遗少’。现在遗老固然多,遗少也不少。闻一多先生曾主张将中文系与外文系合并,重新分为文学和语文二系,每系再分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这就使得遗老遗少无计可施。首先赞成闻先生这一计划的就是朱先生。”
最后,朱先生的兄长朱物华和孩子朱采芷表示了谢忱。
晚年思想及未遂心愿
1948年9月初,朱自清的孩子朱采芷满怀深情写了一篇悼文《寄给爸爸》。文中除赞扬父亲真挚、公正、谨严、亲切、刻苦等美德之外,还提供了研究朱自清晚年思想的两个重要史料:“一、朱自清在贫病交迫的境遇中一直隐忍,希望也许有一天情况会好转。但在多年好友闻一多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之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开始向黑暗的现实反攻。二、他想用晚年改变后的新思想、新观点写一部《中国文学史》和一部《中国文学批评史》,并且粗拟了大纲,但因病逝而未能遂愿。”
1948年10月,上海出版的《文潮月刊》第5卷第6期刊登了朱自清的一篇遗作:《青年与文学》。这篇短文主要是回答文学青年经常提出的一个问题:“阅读什么?”他的回答是:“三十年来新文学作品可读的不少,但是这里先提出鲁迅先生和茅盾先生,他们有《鲁迅自选集》和《茅盾自选集》,可惜这两本书现在似乎没有重印,不容易得着。那么,先读鲁迅先生的《呐喊》与《热风》,茅盾先生的《蚀》(包括《动摇》《幻灭》《追求》三部曲)也好。”
1949年8月18日,毛泽东撰写了《别了,司徒雷登》一文,用掷地有声的语言赞扬了朱自清的铮铮硬骨:“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许多曾经是自由主义者或民主个人主义者的人们,在美国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面前站起来了。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我们从这篇文章中可以认识到,朱自清不仅是一位杰出的作家、学者,而且同时是一位名垂史册的民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