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939年至1944年，日本侵略者为摧毁中华民族的抗战意志，对战时中国的首都重庆及其周边地区进行了近6年时间惨绝人寰的轰炸，历时之长、用意之毒、为害之烈、贻祸之深，世所罕见，史称“重庆大轰炸”。历史是记忆组成的。70多年过去，那些亲历大轰炸的受害者、幸存者，如今已是耄耋老人，但血泪伤痛的记忆挥之不去，仍铭刻在心。以史为鉴，面向未来。本刊将陆续推出“重庆大轰炸”亲历者口述系列文章，为今天的人们再现那段血与火的历史，亦更好地认识历史。
石仲英，女，1929年1月4日出生。“重庆大轰炸”期间，她的养父、养母与店铺里的70余名茶客被炸死，本人右腿被炸伤，导致小腿截肢。现住重庆市沙坪坝区凤凰镇皂角树村。
石仲英
日机轰炸，9岁的她失去温暖的家
如今，石仲英已是80多岁高龄，但对当年发生的一切，她记得清楚无误。
小时候，石仲英与亲生父母生活在乡下，3岁时，过继给石家当养女。石家无子嗣，养父和养母对石仲英视如己出。那时的人们时兴吸水烟，石家在重庆城朝天门码头开有一间店铺，一半用于经营水烟，一半用于经营茶馆。朝天门码头本是交通要津，南来北往的人川流不息，石家因此生意兴隆，收入丰厚，石仲英过着富户人家的生活。
朝天门景色独秀，长江、嘉陵江在此合流，江水浩淼，百舸争流。那时候，石仲英经常站在自家门前，极目四望，感觉这里的风景多好啊！她经常同相邻的小伙伴到江边的沙滩上疯跑，尽情玩耍，日子在恬静中一天天地度过。
谁料，厄运从天而降。1938年5月，日机开始对重庆和周边区县实施空袭，但多是空中侦察和试探性攻击。政府人员和保甲长组织人们防空演习，告诫大家：防空警报一响，就得躲避。石家所在地当时尚未修筑防空洞，每有防空警报，石仲英就躲在墙角。石家被炸是1939年2月13日，前一天，保甲长又一次召集开会，告之日机很有可能要来炸朝天门码头的消息。哪知，日机第二天真的来了。
日机到达的时候是上午11点至12点，那天石家生意不错，除了买水烟的，茶馆里也打拥堂，满满地坐了70多人。当防空警报一拉响，飞机很快就临空了，客人们来不及跑，于是就地匍匐。石仲英躲藏在店铺的一个柜台下，柜台本身空间就小，同时又躲藏了7名石家雇请的工人，她被挤在中间。他们先是听到日机在江北投扔炸弹，炸得“轰轰隆隆”地响。接着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像滚雷一样，来到了朝天门码头。石仲英吓得身体不停地抖动。
石家不远处是航运处，中间只隔了一条水巷子。日机根据汉奸的指示，轰炸航运处，但炸弹扔偏了，正好扔到石家房屋。石仲英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人瞬间就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身上被死死地压住，原来，炸塌的屋瓦、房梁等倾泻在她的身上。垮塌物的空隙间有亮光在晃动，有人在走动、说话，石仲英拼尽全力喊“救命”。他们是救护人员，听到声音，将石仲英扒拉了出来。
石仲英躲藏的柜台旁，因炸弹爆炸形成一个大坑，与她同时挤在柜台下的7名工人全被炸死，流出的鲜血和溅出的脑浆将石仲英全身浸透。幸亏那几名工人将她挤在中间，她才活了下来，但右腿被炸伤，因痛到麻木已失去知觉。而前来买水烟和茶馆里的70多人，全被炸死，到处都是断手断脚和炸开裂的脑袋，脑浆活像粘稠的白色石灰浆，溅得到处白晃晃的。房屋外没炸倒的电杆、树枝上，挂着人们的肠子、破衣布片。她的养父和养母也双双被炸死，且尸首不全。可怜的养母当时还身怀有孕，遭此劫难，竟是全家灭门。
石仲英双眼睁不开，迷迷糊糊中被救护人员送往医院。由于亲生父母在乡下，不知女儿遭此劫难。养父的弟弟赶到轰炸现场，也忙于处理哥嫂的丧事。石仲英在医院孤苦伶仃无亲人看护，她的右腿尚未炸断，但伤势严重。当时医疗条件差，为保住性命，医生将她的整条小腿锯掉，从此终身独腿。这一年，石仲英9岁。
独腿生活，辛酸往事让她害怕回到那个地方
当年日机轰炸重庆朝天门码头的情景（资料图）
养父的房屋被炸毁后，他的弟弟（石仲英叫他三爸）在原址上重新建起房屋、店铺，依然经营水烟、茶馆。石仲英在医院住了3个多月，出院回家。三爸请人背着石仲英在重庆城耍了几天，她亲眼目睹城中还未来得及修复的断墙残壁，未能清洗掉的干涸血痕，遍处皆是。原本美若锦绣的码头、江边，如今也是阴霾笼罩。这令小石仲英过早体会到生活的无常。
石仲英独腿，行动不便，战乱时期，也不可能天天由人背着她行走。若日机再来，已残废的石仲英无疑将增大劫难系数。石家经过商量，决定将她送到石家乡下。养父母不在了，石仲英由养女身份变为丫头，什么事都要做。独腿不便，就拖着一条板凳代替一条腿行动，给婆婆擦背洗身。么爸有病，她给熬药，小孩子难免忘事，把药熬干了，么爸不由分说，伸手一耳光，打得她晕头转向。稍大一点，石仲英不拖板凳了，单腿跳着行动，仍整天都要做事。
17岁那年，石仲英结婚了，丈夫何相金在乡下务农。新中国成立后，农村划分阶级成份，石仲英开始被划为地主，理由是石家乃工商兼地主，她在石家生活过。石仲英找人申诉：她9岁时养父、养母被日机炸死，以后一直在石家乡下当丫头，并且结婚后就离开了石家。工作队经过复查，重新给石仲英划定为贫农。石仲英先后生育了10个子女，因家境贫寒，死去6个。乡下要做农活，石仲英就跪在泥土中劳作。后来她安了一条假肢，随着年龄增长，假肢沉重，行走滞缓，她受尽折磨。
石仲英的丈夫由于劳累过度，20多岁就去世了，如今她与儿子同住。当年，石仲英的断腿处，结了一层硬茧，但从未彻底痊愈，至今长年渗冒黄水。家境不济，只能擦价格便宜的软膏一类的药品。从9岁离开朝天门码头到现今，已是几十年过去了，虽然只有一条独腿，这期间，石仲英也多次萌生念头，想到当年被炸毁的石家原址去看看。但石仲英害怕回到那个地方，因为那里断送了她的养父、养母性命，断送了和她同在柜台下躲藏的7名工人以及茶馆70多名茶客的性命，更断送了原本她美好的人生和一个健全的身体。
（作者系重庆市写作学会、散文学会理事。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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