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爽
旅顺日俄监狱曾关押大批爱国志士。
长春市有许多伪满时期的建筑。
小学生正在东北烈士纪念馆中参观。
一
对于一段发生在70年前的历史，应该如何来纪念？
有人说，它太短了，短到每个人从小到大都听过，短到还未经沉淀，不能从更宏观的角度来思考。
也有人说，它太长了，历经了两三代人，足够模糊和淡忘当年的荣耀与耻辱。
与此类似，当我们决定做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大型策划，并且准备用实地采访和对历史的重新梳理来进行呈现时，我们也不断地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质疑：
一种质疑是来自专家学者和历史爱好者的：关于东北沦陷史的资料浩如烟海，足以让一个学者穷尽一生，你们怎么有时间、有能力从中找出更为独到和深刻的观点？
另一种质疑来自普通人：从《小兵张嘎》开始，抗战剧太多了，每个人都能当编剧了。你们的实地采访，怎么可能比现在这些抗战雷剧更生动、更有趣？
说实话，从我们开始进入采访的第一天起，这些矛盾的观点在我们心里也一直反复出现着，我们带着谦卑和惴惴不安的心理，录下了上百个小时的专家采访和口述历史，查阅大量资料，把我们走过的每一座城市的每一座建筑、遇到的每一个人、听到的每一件事都写在了当天的记事里，生怕遗漏了任何一处可能有用的细节。
做了这些之后，我们突然发现，正是这些细节，成为最打动我们的地方，也成为我们有信心把报道做下去的最大动力。
二
来看看这三个细节：
3月11日上午，吉林市，采访位于丰满水电站一侧的吉林劳工纪念馆。副馆长汪剑在电话里说：路标不明显，跟着某“葡萄酒山庄”的路牌走就到了。心里想着，如此重要的场馆还不如一个酒庄显眼，真够令人慨叹的。走到山脚下酒庄的岔路口，果然就迷路了，跟附近的村民打听，居然无人知道这个纪念馆，正要继续慨叹，突然有村民恍然大悟：是万人坑吧？就在前面的山上！村民们并不知道所谓劳工纪念馆，但万人坑就是他们长辈口中真实的往事，是今天仍然会在深耕田地时突然翻出一具白骨的真实故事。那天上午，在路边与村民聊天听到的事，远比写在纪念馆展板上的文字和图片更沉重、更形象。
3月4日下午，沈阳市，“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在一处关于“国联调查团”的展板前，橱窗里展示着一个已经褪色的蓝色布包，上面用红色丝线刺绣着一个英文单词“TRUTH”（真相）。在“九一八”事变发生半年后，国联调查团来到中国东北。一份由后来被称为“九君子”的沈阳爱国人士冒死搜集的证据材料几经辗转，秘密呈递到了国联调查团手上，成为调查中最重要的一份物证。 1933年2月，国联特别大会投票表决，通过了《国联调查团报告书》，确认了如下事实：“东三省为中国之一部”、“‘九一八’事变是日本有计划的军事行动”、“满洲国现在政体，不能认为由真正的及自然的独立运动所产生”。这个决定，直接导致日本退出国联。很多人都忽略了这段史实，因为国联决议并没有改变日本侵略东北的既定政策，这蓝布小包并没有改变历史。但追问之下，解说员所介绍的“九君子”搜集证据的过程，其诸多细节远比任何一部谍战剧更加曲折离奇、惊心动魄。
4月8日上午，哈尔滨，东北烈士纪念馆。我们在介绍东北抗联女英雄赵一曼事迹的文字中，发现了一个细节：1935年12月，被捕后的赵一曼因腿部伤势严重，生命垂危，日军将她送到哈尔滨市立医院进行监视治疗。住院期间，赵一曼利用各种机会向看守她的警察董宪勋与女护士韩勇义宣扬爱国思想。1936年6月28日，董宪勋与韩勇义将赵一曼背出医院送上了事先雇来的小汽车，逃到了阿城县金家窝棚董宪勋的叔叔家中。 6月30日，赵一曼不幸被日军赶上，再次落入魔掌。 7个多月的时间里，赵一曼与董警察和韩护士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们后来的命运如何？
三
这些真实的细节，让历史在我们的面前丰满起来。
历史，是每一个学生的必修课。估计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从小学到中学，乃至大学的历史课本，都是粗线条的，在学生们花费大量气力去背诵着重要时间点以换取高考分数的背后，是他们对历史枯燥乏味毫无现实启发性的印象。也许我们的史书一直有这样的传统，从观点到观点，只有大人物，没有小角色，只有大概念，没有小细节。这些本来就有，却被《二十四史》、被《资治通鉴》忽略掉的细节，就像一个个空洞，让我们对历史的了解既全面宏观又支离破碎、似是而非。
人们感兴趣的历史一定不是这样的，人们需要更多丰富、离奇、曲折的细节让历史丰满起来、亲切起来，那么，被忽略的历史空洞由谁来填补呢？是文艺作品。几百年前，是《三国》、《水浒》、《三侠五义》；百余年前，是茶馆里的评书、相声,舞台上的戏剧；而这些年，是小说、电影、电视剧。我们并不认为文艺作品天然地具有曲解或者戏说历史的弱点，放眼世界，从来不乏根据真实历史进行二度创作的鸿篇巨制，从《战争与和平》到《日瓦戈医生》，再到《辛德勒名单》，都令人对历史的反思更加深刻。但是，当历史的细节缺失时，文艺作品选择了用想象来填补空洞。这种倾向的泛滥，变成了今天用既有史实无法进行合理逻辑勾连的宫斗剧和抗战雷剧。
戏说历史产生的恶果在于，人们只能用文艺的方式去了解历史、解释历史。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关于赵一曼、董警察和韩护士的故事，2007年著名导演刘江据此改编的电视剧《雪狼》不失为诚意之作，但网上搜索量却远不及与其名字相近的另外一部抗日 “神剧”。是真实的历史不够精彩，还是人们已经想当然地认为真实的历史不精彩？
四
人们从被戏说的历史中只能得到娱乐，却无法获取精神上的滋养，更无从感知我们的民族文化繁衍至今的那种精神力量源自何处。所以，让真实的历史细节被挖掘、被彰显、被记住，从而让历史丰满起来，变成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这是谁的责任？专家学者有责任，希望更多的学者走出书斋，凭借专业优势去采集更多有价值的真实历史细节。传播者有责任，希望更多的杂志、报纸、电视片能够让冰冷的历史通过生动的细节如文艺作品一样鲜活。所有的普通人也同样有责任，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亲历者，把自己那些特殊的经历用口述历史的方式记录下来，是在为后世的治史者填补这些历史的空洞。
70年的时间太长了，无法抵挡推土机和死亡的到来。很怕有一天，这段历史就变成了后人眼中的《三国》、《水浒》。
也好在，70年的时间并不长，风沙尚不足以掩没墓碑，历史的细节还待在只要我们伸出手就可以拂去灰尘的浅浅表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