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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轰炸:昆明血海记忆

2015年08月02日14:45   来源:云南日报

绣花鞋·木脑壳

1938年9月28日,一个昆明人习以为常的阳光灿烂的早晨。15岁的少女赵阿芝手提一个小包袱,正急急从城外西郊马街往城里家中赶。她是回城接她妈到马街乡下姨妈家躲避日机空袭的。自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寇大举进犯,近半国土相继沦陷,为配合地面进攻,占领南京后,日机对我内陆重镇武汉、重庆、桂林、贵阳等地进行了惨绝人寰的狂轰滥炸,然而,南国昆明却一直风平浪静。老昆明人都不相信小日本打得进来,昆明是块仙乡福地,又地处西南高原,大江湍流,高山险峻,山隔水阻,有懂飞行的人估算过,日本飞机根本就飞不到这里。然而,随着战事一天天吃紧,人们的侥幸之心又都揪紧了。

小阿芝不知不觉已来到小西门外的潘家湾,高大的城墙和城门楼就在眼前,只要再穿过一片苗圃地,钻进城门洞,就可以回家了……忽然,城门洞中一下涌出了许多人,都在跑,都在叫,尖锐的警报声响起来了!恍惚间,似乎有人在敲锣,有人在吹哨子,有两个骑单车的人,拼命挥动手中红色和白色的小旗子,边骑边嚷:“小日本的飞机来了!小日本的飞机来了!快跑,快跑……”小阿芝被潮水般的人流冲得几乎要跌倒,只好扭头也跟着人流往回跑。一个挑担子的妇女猛一下把她撞倒在地,手中的包袱骨碌碌滚落撒开,姨妈为她做的一双绣花鞋被后边的人踩来踩去,踢得远远的……她捂住痛得钻心的膝盖,大嚷:“我的鞋子!你赔来……”那妇女放下担子,赔笑道:“太对不起了,你等着,我帮你捡!”边说边跑过去帮她捡鞋。小阿芝后来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她的头上,是一张农妇们常顶的阴丹蓝头帕。她放下的担子里,一头是苦菜,一头是瓜,叶子上还挂着露珠。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眨眼之间,头顶上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紧接着“轰、轰、轰”几声巨响,强大的气浪和尘土再次把她掀翻在地,一大股刺鼻的硫黄味呛得她直咳嗽。飞机很快呼啸离去,在弥漫的烟尘中,她发觉农妇和前边跑着的几个人一下子不见了!摆在她前方是一个硕大的弹坑,还冒着烟。苗圃那边,惨叫声、呻吟声不断。忽然,有人尖叫一声,声音之惨,令她毛骨悚然。她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天哪,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弹坑旁的杨草果树杈上,挂着几根断肢残臂,还有一截血淋淋的肠子!……树枝上还吊着一块蓝蓝的东西,她定睛一看,妈呀,是农妇的头帕,浸透血的阴丹蓝头帕!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来时,只见城墙脚、苗圃里到处是烟,到处是火,到处是惨叫和呻吟。被炸现场血肉模糊,一片狼藉。几个警察和闻讯赶来的市民在火堆土坑里走来走去,一位老警察向她走来说,小姑娘,你醒了?没炸着吧?算你命大呀……见她怔怔的不说话,老警察长叹一声:“惨哪,最惨的是一对母子。当妈的脑壳被炸飞了,脖子里血还在淌,一个不到一岁的娃娃,也被炸死在他妈的身边,小手还紧紧握着。我们赶到时,小人的手指头还在一动一动的……”

多年以后,当年的小阿芝、如今的赵妈妈向笔者提起这段恐怖的经历,浑身战栗,泪流满面:“那天我硬是昏了头,咋会让她去捡绣花鞋哩,悔不该呀……”笔者在云南省档案馆里,查阅到日机首次轰炸昆明的当天,云南省防空情报处报呈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的一份情况报告表。“空袭略况:1、巫家坝机场中弹80余枚。2、昆明市西门外潘家湾、凤翥街、苗圃等地中弹23枚,毁师校一部,炸民房37间,震民房29间,死94人,伤47人,牛、马各一头。3、我空军击毁敌机一架,焚毙敌空军5名,生获俘虏池岛1名。”

这天,玉溪人郑刀豆母子俩在凤翥街卖刀豆米、酸腌菜时,老母被日机扔下的炸弹削去半边脑袋,郑刀豆因挑担送货幸免于难。为母亲装殓时,郑刀豆央请木匠做了半个木脑壳,大哭失声:“妈!你老人家莫忙着走,我给你老人家把脑壳请回来了……”在场的人没有不掉眼泪的。郑刀豆后来娶妻生子,其子郑武是笔者儿时的伙伴。一次我们到翠湖放风筝时,郑武在风筝翅膀上左右画了两个红太阳,冠名为“大飞机”,因那图案酷似日机羽翼上的膏药旗,遭到郑刀豆的一阵暴打,并要他对着奶奶的灵牌跪下磕头,然后放声痛哭,边哭边告诉他奶奶是怎么死的。郑武说,我爹心肠算够硬的了,我从没听过他哭。你们是没听见,那不是哭,是嚎,是老野狗(豺狼)在嚎呵!一个大男人,没伤心到极点,是绝对哭不出那样声音的。

那些年,昆明简直成了人肉横飞的屠宰场

77岁的李民生老人在寓所接受笔者的采访。李民生是抗战时期云南省防空协导委员会副主任、军委会昆明行营警备司令部副司令、昆明防护团副团长、云南省警务处长、滇军中将李鸿谟先生的四公子。提及当年的日机大轰炸,李民生目光暗淡:“当时我还太小,但父母和哥哥姐姐,还有我父亲的同事和朋友,曾向我讲述过不少骇人听闻的事情。一句话,那些年,由于日本飞机连续6年的狂轰滥炸,昆明简直成了人肉横飞的屠宰场……”

自首次轰炸昆明成功,特别是占领了武汉、海南岛及越南河内的机场后,日空军凭借数百近千架性能优越的战机,组成强大的空中优势,有恃无恐,开始了对云南全境,重点是昆明市和滇越铁路、滇缅公路及滇黔公路各交通枢纽、重要桥梁、发电厂,以及各军工厂、机场等军事要塞的狂轰滥炸,图谋切断当时中国唯一的国际交通线和通向内地的物资运输线。据云南省防空司令部编制的《云南防空实录》资料显示,从1938年到1944年12月最后一次空袭,日机空袭云南共281天,508批次,出动飞机3599架次。其袭扰活动范围遍及云南全省,20多个市县的主要城镇遭空袭,投弹7588枚,无辜群众伤亡7592人(其中亡4628人),毁房舍29904间。平民的生命财产以及城市建筑、交通运输、工农业生产等方面所遭受的损失空前巨大,难以估算。李民生说,日机所到之处,如入毫无防御之境。用亲历其境的他父亲及同事的话来说,是“飞得之低,连翅膀上的膏药旗和飞行员戴的眼镜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的高射炮也实在太差,敌机一来,轰隆隆,完全是放空炮,虚张声势而已,热闹是热闹,但只会在敌机下边开花,根本打不着它们”。更有甚者,日本的广播电台竟公开扬言,何日何时将派机来轰炸昆明。“就那么怪,到那个时候,它们居然就真的来了!”可见其无所顾忌的程度,完全不把你放在眼里。而机场停着的那些幸存的飞机呢,虽有一些苏制“蜜蜂式”战斗机,绝大多数是教练机,还多为老弱病残者,根本不是日本零式战斗机的对手。因此,“只要防空警报一拉响,不仅是老百姓乱作一团地‘跑警报’,机场上的各型飞机也纷纷逃命‘跑警报’,疏散到其他机场去,否则,就只有袒胸露背等着挨炸的份了!”当时云南的机场,除了昆明的巫家坝,还有嵩明的杨林、祥云的云南驿等。1940年,日机出动了40余架重型轰炸机,一次就将云南驿机场停放着的苏式飞机炸毁了30多架,蒋介石听后怒不可遏,下令将机场站长“就地正法”,并令有关飞行员挂上“耻”字胸牌。

85岁的徐振环老先生,是至今仍健在的日机大轰炸的见证人。当时,他是昆华小学的学生。日机一来,正上课的孩子们都挤到窗边往外看。只见飞机飞着飞着就乒铃乓啷丢炸弹,都叫起来:飞机屙屎了!飞机屙屎了!……老师吓得声音都变了,大叫:快趴下!快趴下!钻到桌子下边!……日本飞机一炸,人人如惊弓之鸟,大家都开始跑警报,有钱的就往温泉、西山、滇池畔跑,没钱的则往山野乡间跑。当时平民跑警报较为集中的地方,有小坝外的波罗村;北郊的下马村、岗头村、司家营和龙头街;西郊的黄土坡、岷山和高峣等。徐振环的父亲徐经训是行伍出身,曾任孙中山大元帅府的上校参军兼护从、国民革命军少将兼广州宪兵司令部参谋长,对躲避轰炸很有经验,别出心裁地在离家不远的小西门城墙上凿了一个防空洞。由于有了这避风港,徐家得以在日后频繁的大轰炸中幸免于难。徐振环的父亲病故后,还被日本飞机“着着实实追撵惊吓”了一回。为父亲送葬那天,徐振环和亲人们披麻戴孝,心中祈盼着父亲平平安安地上路……不料抬棺的队伍刚走到正义路时,刺耳的警报声又响起来了!眨眼之间,满街都是惊惶奔逃的人们,送葬队伍也跟着拼命狂奔,一直跑到红庙村才将棺木暂时寄存。路上没掉一滴眼泪的徐振环,此时不禁抚着父亲难以入土的棺木,仰天痛哭!……

78岁高龄、双腿被高位截肢的辛惠仙老人,是至今幸存的日机大轰炸中的受害者。在《云南日报》宿舍区,老人告诉笔者,1940年9月30日早晨9点多钟,当时仅4岁的辛惠仙吵着要吃东西,母亲拿了两个核桃,叫她用门框夹开来吃。辛惠仙刚走到门口,日机便呼啸而至。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她一下就昏死过去。醒来后只觉得双腿疼得钻心。事发多年后,邻居马大爹才告诉她,惨哪!火光、浓烟交织成一片残酷的血腥场面。我奶奶、父亲、母亲、舅爹、姑妈、两个嬢嬢的躯体被烧得吱吱发响,焦煳蜷缩成一团,都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了!最后是从他们的牙齿来辨别身份。特别是我父亲,眼睛被一颗大钉子戳进去,眼球血淋淋地挂在脸上,惨不忍睹……马大爹发现被震出屋外的小惠仙还活着,手中还攥着两个核桃,便把她抱在马家栏柜的柜台上。赶来的救助队员见她双腿的脚趾头已被烧焦脱落,把她送到英国人开的惠滇医院。她被简单包扎后,在院外的草地上睡了7天7夜,剧烈的疼痛使她昏死又醒来。第8天,外婆才千辛万苦找到她。她的腿已溃烂生蛆,不得不接连做了4次手术,双腿高位截肢。一天之内她便痛失7个亲人和自己的两条腿,成了无家可归的残废孤儿。

交三桥大惨案·天降神兵打野鸭

据徐振环老人回忆,1941年12月18日那天,上午9点多钟, 10架日本三菱双引擎轰炸机突然出现在昆明上空,见巫家坝机场停放着的一架欧亚公司的客机,正临时起飞逃往金殿方向,便穷追不舍。追至大东门一带时,忽见两辆美军十轮卡车拋锚停在交三桥上,狂奔逃命的数千市民,被死死阻塞于桥头和大东门城门洞前,于是灭绝人性地俯冲朝无辜平民投弹扫射。见人就拼命扫呀……此时正是人口最密集、道路最拥挤的时候。交三桥上的路面本来就很狭窄,又是太和街、环城路、小猪场三条街道的交汇处,跑警报的人涌如潮水,无法躲避,顿时人肉横飞,血光四溅,整整半座城,成了日机狂轰暴扫的流动打靶场……日机离开后,徐振环曾随大娃娃跑去看,只见到处躺着一排排被赶来的救护队收敛的尸体,交三桥侧的桥墩栏杆、城墙的墙壁上、路旁的杨草果树、电线杆上,糊满或悬挂着遇难者的碎衣、烂肉、断肢及内脏……桥下的盘龙江里,水面上还漂浮着血衣……徐振环老人说,一位金店老板遇难时,随身携带的金手镯、金戒指被炸得满天乱飞,引起一些人哄抢。一个抢金人于抓到的当天就被枪毙了。交三桥被炸的当天,昆明所有棺材铺的棺材都销售一空,有的街区甚至连草席都很难买到。“交三桥大惨案”之惨烈、伤亡人数之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令昆明全城刻骨铭心、永志不忘。据后来到现场救助的警员和救护队员估计,死伤者起码有500人以上。后飞虎队研究会会长孙官生经过反复调查核对,初步确认“交三桥大惨案”的遇难者为365人,伤者则不计其数。

就在昆明全城沉浸于“交三桥大惨案”的大悲痛、大恐慌、大绝望中时,大伙万万想不到,物极必反,仅仅两天之后,巨大的转折,一下出现在昆明的万里晴空——日本人的空中克星来了!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来了。

于“交三桥大惨案”发生的当天,陈纳德将军的美国志愿航空大队,结束了长期厉兵秣马的严格训练和艰苦准备,告别仰光吉桃机场,挥师北上,向昆明集结。1941年12月20日上午,跑警报的昆明市民觉得有些异样。怪事情了,明明听见日本飞机的轰鸣声,咋个又惊慌地飞走了呢?连炸弹也没丢一个……忽然天上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巨响,胆子大的人钻出防空洞,大叫起来:快来瞧呵,小日本的飞机挨打了!打着了!一架,两架,栽洋头了……人们纷纷从防空洞、防空壕里跑出来,从山坡掩体、树丛中钻出来,天上突发的景象,令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架又一架平时不可一世的日机,在一群画着大嘴鲨鱼图案的飞机包抄、追逐、围歼下,起火,爆炸,拖着黑烟栽落山谷……

徐振环老人是空战的目击者之一。他说,真是解恨啊,那天,天上的飞虎队员在咬着使劲,地上的昆明市民也在拍着巴掌、跺着脚使劲!两天前还被“交三桥大惨案”的血水、泪水泡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昆明人,一下子见着这种大快人心的场面,用狂喜这两个字都不能表达当时的心情。每击落一架小日本的飞机,人群中便发出一阵欢呼,人们忘记了这是战斗,忘记了还有危险,都在跳呵叫呵笑呵,尽管脸上还挂着泪水……徐振环说,那天的空战,不像是打飞机,而是像美国人说的那样——打野鸭,一群勇敢的鲨鱼在蓝天上打野鸭!

在飞虎队强有力的打击下,日本轰炸机再也不敢轻易来犯。丧失多年的昆明制空权,开始稳稳落入陈纳德和他的飞虎队掌心。(黎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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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丽娜、常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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