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辉
章学诚是清代著名史学家、思想家,他的《文史通义》,与唐代刘知几的《史通》齐名。作为传统史学理论的集大成者,章学诚的一系列史学学说,至今仍有现实意义,是党史编撰乃至方志编修理应汲取的史学精华。
然而,笔者以为,就党史工作者、方志工作者而言,借鉴章学诚的史学理论固然重要,但借鉴章学诚心态上的得失更有意义。
一、身在曹营心在曹
纵观章学诚的一生,可谓拮据的时候多,宽裕的时候少。1762年,章学诚在北京任国子监教师时,用尽3年积蓄,才购得几个版本的正史。他自己在谈及买书的尴尬时曾说:“……典衣质被,才购班马而下,欧宋以前,十六种。”1789年,章学诚在写给毕沅的信中,就谈过他的困窘:“一钵萧然,沿街乞食。”1796年,章学诚在写给朱珪(章学诚老师朱筠的弟弟,时任安徽巡抚)的信中说:“今则借贷俱竭,典质皆空,万难再支。只得沿途托钵,往来青徐梁宋之间,惘惘待来之馆谷。”章学诚支撑着一个过于庞大的家庭,一妻、二妾乃至后来的孩子,这20多人的家庭,几乎全靠他一个人维持(“他儿子可能结婚较早,而且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但无力单独抚养”)。为了生计,章学诚不得不频繁地搬家。从1787年到1790年,章学诚搬家不少于5次:“疾病殇亡又相属,鸡犬图书行李间,更堪旅榇波尘逐。”
“丁未又困京洛尘,选部有官不敢徇。”1787年,50岁的章学诚得到一个做知县的机会。当时知县的年均收入一般在2000两白银左右,凭此薪水,章学诚一家的生活本可以无甚忧虑。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坎坷潦倒”的他,却舍官而去。章学诚的父亲也做过知县,其晚年蒙冤、结局不幸。章学诚的朋友蔡薰等几个人,也都因官场险恶而结局悲惨,这可能是章学诚舍官而去的原因之一。但是,章学诚舍官的根本原因,应该是他对史志事业的钟情。章学诚在写给学生的信中曾分析过为官之弊:“外有应酬,家增日用,精神疲于酌酢,心力困于借筹。”我们可以看出,章学诚唯恐当官后“精力分于声色与一切世俗酬应”。加之“自以迂疏”,应该是他“不敢入仕”的主要原因。章学诚承认,他“困于世久矣,坎坷潦倒之中,几无人生之趣”。但他坚持认为“饥可以为食,寒之可以为衣”;他坚持“用其专长,殚经究史”,虽“江湖疲于奔走”,却能“撰著于车尘马足之间”,章学诚可谓身在曹营心在曹!章学诚认为:“故有志于不朽之业,宜度己之长而用之。”
章学诚老先生对史志事业的执着态度,以及章学诚辉煌的史学成就,给我们史志工作者一个启示,那就是:只要用心耕耘,党史工作、方志工作就是沃土,就会有所作为。
当“官儿”当然好,“官儿”的确是一个比较体面的职业。但是,第一,“官儿”其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管理工作,不是每个人都长于此道的,章学诚能成为伟大的史学家、思想家,却不一定能成为优秀的“官儿”;第二,当“官儿”除了需要具备管理素质外,还有一个机遇的问题。即便你有当“官儿”的才能,也未必有当“官儿”的机遇;第三,我们不能当“官儿”不成就自暴自弃、万念俱灰,当“官儿”可以有所作为,做学问、经商、做工、务农、从戎都可以有所作为啊!如果生活赐给你的是石头,你要自己决定,将它建成一座桥,还是一堵墙。应该建桥啊!
笔者以为,还是章学诚老先生高明:身在曹营,心在曹。身在曹营心在汉者,一般都曹营的事做不好、汉营的事也泡汤了。作为史志工作者,做好史志工作,应该是我们的神圣使命,就别想那么多了吧?!还是以章学诚老先生为楷模吧:“世之所重,而非吾意所期与,虽大如泰山,不遑顾也;世之所勿,而苟为吾意之所期与,虽细如秋毫,不敢略也。”
二、尊重权威,但不迷信权威
比章学诚年长14岁的戴震,是清代著名思想家、哲学家,他精通古音学、文字学、训诂学、词源学和校勘学等等,是他所处时代颇受学界尊重的学者,或曰权威。
1766年,经友人推荐,章学诚拜见了戴震,当时,戴震给章学诚留下深刻印象。不过,尽管敬佩和尊重这位极有影响的训诂学家,但章学诚在学术观点上还是与其保持着距离。当时,戴震强调通过细心关注事实来避免“蹈于空虚”,而章学诚则认为,事实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对事实的、深层次的洞见。
1773年,章学诚与戴震在宁波第二次会面。这时,戴震已50岁,章学诚36岁。在宁波,章学诚与戴震就方志的属性问题发生了争论。章学诚将他刚刚为计划中的《和州志》写的“志例”拿给戴震看,戴震阅后,强调了方志通常的写作方式,即“悉心于地理沿革”。章学诚则辩护说,地方志应该是真正的历史写作,是有其当代意义和效用的文献,而不应被看作“地理专门”之学。同年,章学诚与戴震在杭州第三次会面。这次会面讨论的重要话题是对郑樵《通志》的评价。戴震认为《通志》没有学术根基,不如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章学诚则批评戴震“经术淹贯,而不解史学”。章学诚认为,郑樵代表着关注“意义”的真正史学,而马端临则只是关注死事实的百科全书式的史家。
章学诚对戴震的哲学著述“深为钦服”,但他并非无原则地迎合戴震,他对戴震的批评“表现出了尊重与坦率的恰当结合”。他对戴震“充满景仰”,但又“不乏批评”。我们于今观之,从强调“史意”、强调“洞见”之角度看,章学诚是有道理的。从另一个角度看,戴震“古今沿革,作志首以为重”的观点亦有其合理性。戴震讲的其实是当时方志编修的普遍状况,而章学诚讲的是方志编修应该达到的理想状况。换言之,章学诚讲的是大道理,而戴震讲的是小道理。
笔者以为,章学诚与戴震在学术见解上的谁是谁非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史志工作者应该学习章学诚对待权威的态度,那就是:尊重权威,但不迷信权威。换言之,对权威的尊重,不要达到迷信的程度、盲从的程度。
对于权威人士所言,正确的,我们当然要汲取;不准确的,就必须抵制。搞党史做学问,是代表党委写“正史”,任何盲从的态度都是有害的。搞方志编修,是代表政府记述地方之全史,盲从的态度也是有害的。在权威的错误面前,我们必须秉持应有的勇气和胆识。
三、自信,但不要狂妄
章学诚的学术地位之高、学术成就之辉煌,是不容置疑的,章学诚的确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笔精神财富,并让我们受用无尽。章学诚本人对自己的成就也颇为自信、自负、自傲,有时甚至到了狂妄的程度。
章学诚在家书中曾自我感觉良好地说:“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章学诚的意思是说,他所写下的文史高论,不言则已,一出口便如天造地设,不可动摇。1789年,章学诚在友人的资助下开始编纂《亳州志》,后因有事急于去武昌,《亳州志》仓促完成于次年春天。章学诚在写给周震荣的信中对《亳州志》感觉甚好,他有些狂妄地说:“此志,拟之于史,当于陈、范抗行。”
在章学诚所编《永清县志》的人物传中,收有贾澎(1702—1778)的传记,并附有一篇章学诚认为是贾澎所写的最好的文章——《饿乡记》。而事实上《饿乡记》是清初作家蓝鼎元(1680—1733)广为人知的篇章。人的知识视野总会有局限,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作品刚出炉,就宣称天造地设、不可动摇。章学诚后来也发现了自己的毛病,1790年,他在重编《永清县志》时曾惋惜地回顾说:“永清撰志,去今十二年;和州则十八年矣。由今观之,悔笔甚多,乃知文字不宜轻刻板也。”其实,令章学诚后悔的事情何止《永清县志》?他甚至没搞清楚李延寿为何人之子、唐明宗为何朝之帝;他曾把《三国演义》的记事误认为是《三国志》记的,把南宋初编的《通鉴长编》误认为是南宋末年的。
1790年,章学诚在湖北朋友的府上,遇见了段玉裁。段玉裁是戴震的弟子,也是著名语言学家,以研究《说文解字》闻名于世。段玉裁此前听说过章学诚,并感觉他与章学诚“神交已久”。他盛赞章学诚的文论,并高度评价章学诚的历史洞见。两人会面时,段玉裁对章学诚文章的精深文义表示钦佩。但段玉裁同时指出,章学诚的文章带有明显的八股文骈偶体痕迹。章学诚对段玉裁的这一批评大为不快,他反驳道:“夫文求其是耳,岂有古与时哉!”其实,章学诚的文章“确时常带着考试论文(制义)的矫揉造作,用一长句跟随前一长句”。章学诚的恼怒,反映了章学诚心态的狂妄,或曰心态的不成熟。在批评其他学者时,章学诚也时常表现出狂妄心态。章学诚曾批评他的助手孙星衍:批评别人时太无节制。其实章学诚本人也有这个毛病,他在检讨自己的这个毛病时曾说:“鄙著亦染此病,特未如尊著耳。今已知悔,多所删改。”
而今观之,章学诚的狂妄心态是不足取的。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谁没有缺点呢?即便像章学诚这样的伟人同样会有缺点,用章学诚自己的话说,就是“天地之大,人之所知所能,必不如其所不知不能”。对自己不足的方面像张飞般一批就跳,显然不利于纠正自己的缺点。作为党史工作者或方志工作者,我们应汲取章学诚狂妄的教训,不应该把自己写的东西看成老虎屁股——谁也摸不得、谁也动不得、谁也不能提意见,这样对史志事业、对史志工作者本人,都有百害而无一利。
要而言之,史志工作者应该成为有境界的人、有所作为的人;应该“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应该不唯唯诺诺,也不唯我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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