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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作证

衡元庆

2016年03月04日14:24   来源:人民网-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红岩春秋》授权中国共产党新闻网独家发布,请勿转载!

从1938年2月到1943年8月,日本法西斯为摧毁中华民族的抗战意志,集中空军力量,对中国战时首都重庆进行了长达5年半的战略轰炸,史称“重庆大轰炸”。据初步统计,这期间,日军共出动飞机9513架次,实施轰炸218次,投弹21593枚,炸毁民房17608幢,炸死炸伤重庆市民25989人(重庆大隧道惨案和长江沿岸城市的遇难者尚未包括在内)。其中,尤以1939年5月3日、4日的轰炸最为惨烈,史称“5.3”“5.4”大轰炸。

从2000年上半年起,笔者参加了重庆大轰炸幸存者、亲历者寻访调查活动。每当提起半个多世纪前发生在重庆的那场人间惨剧,被访的幸存者、亲历者无不泪流满面、悲愤不已。

“5.3”“5.4”大轰炸中,共炸死3991人

施庚培(“5.3”“5.4”大轰炸幸存者)

施庚培,江苏省南京市人。抗战爆发后,施庚培一家由南京辗转入渝,住在市中区中一路。在日机的狂轰滥炸中,他的亲人不幸全部遇难。他在1987年7月7日给中共重庆市委的信中写道:

1939年5月4日,敌机轰炸重庆时,数十万居民死于一刹那,造成震惊中外的重庆“五·四”惨案。我家老小十八口亦不幸全部罹此大难。我在办理亲人善后之中,挖掘出弹片一块,上面血迹斑斑。我保留至今,以思追念亲人。目前,我多病在身,年过古稀,拟将该弹片赠送给市博物馆,以留给子孙后代,留作纪念,铭悉此惨案。

肖建亭(“5.3”“5.4”大轰炸亲历者)

肖建亭是当年从苏州流亡到重庆的难民。1939年,“5.3”大轰炸那天,他和姐姐去上学,这时,枇杷山顶上的红灯笼从一个换成两个,他俩立即躲进防空洞。当他们从防空洞出来时,地面已成了一片火海。当听说肖家所住的两路口一带也燃烧起来,他和姐姐顿时抱头大哭。1986年夏天,肖建亭回到离别几十年的重庆,回到他曾经读书的小学,看到自己当年的作业和成绩。在那时的数学作业中出现了这样的考题:

一个小孩站在枇杷山上数日军的飞机,按3架飞机一组数,余2架;按5架飞机一组数,也余2架;按7架飞机一组数,还是余2架。问:共有多少日军飞机?

现在已成为作家的肖建亭认为,这道题反映了当年空袭下学生的日常状况,老师出题的目的无疑想把学生从恐怖的氛围中解放出来。据不完全统计,在“5.3”“5.4”大轰炸中,共炸死3991人,伤2323人,毁坏房屋4761间。

伍占琴(“5.27”大轰炸幸存者)

伍占琴,男,家住沙坪坝土湾建设二村。空袭前他从乡下来到重庆,经亲友介绍进入裕丰纱厂。20世纪三四十年代正是重庆纺织业的兴盛时期,能在纺织厂谋得一个机修工的职业,令伍占琴的同乡羡慕不已,伍占琴也以此为荣,梦想有一天能够成家立业、出人头地。然而一颗从天上掉下来的炸弹将伍占琴的青春和梦想化为泡影。1940年5月27日,99架日机分3批轰炸市郊,位于沙坪坝的裕丰纱厂成为日机的攻击目标。现已残废的伍占琴说:

日本轰炸重庆时,我正在厂里上班,当时下午3时左右,几十架轰炸机轰炸二厂老厂部,场面一片混乱。突然从天上丢下一颗炸弹,一片弹片击中了我的右臂,鲜血直流,之后便昏迷不醒,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右臂被炸断了。当时,我真是生不如死,这么多年来不知给我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至今还不能忘记那段悲惨的历史。

“他们都是被活活憋死的呀!”

高健文(“6.5大隧道惨案”幸存者)

高健文作为防护团队员,也是这场悲剧的幸存者,他当时16岁,在瓷器街一家杂货店做帮工,也参加了空袭防护队。听到紧急警报后,他随市民们从衣服街洞口进入洞内,有人喊‘要投毒气弹啦’,顿时,洞内秩序大乱,洞口的人想往里面挤,洞里的人又想挤到洞口呼吸新鲜空气。他在洞内被挤到支洞转角处就被压得不能动弹,后来他急中生智,用双手搭在旁人肩上用力往上爬,终于站在防空洞的石凳上,但另一只脚被卡在人堆里,再也拔不出来。14小时后,高健文被救了出来,但左腿却从此残废。惨案发生后,从洞内抬出的死尸先用各善堂常备的薄棺材装尸,后又用粗篾席包扎。由于死尸太多,剩下的只好用20辆卡车运到朝天门河边,用50只船运到黑石子地区掩埋。这项工作花了5天时间才完成。

程默(重庆大轰炸和“6.5大隧道惨案”目睹者)

程默,江苏丹徒人,现家住北京。1940年他随着流亡难民来到重庆,在七星岗纯阳洞“中国电影制片厂”工作,是制片厂的摄影师,同时兼任国民党卫戌司令部的摄影顾问。这种特殊的身份为他拍摄重庆大轰炸提供了便利条件。《大轰炸老相册》是程默在重庆拍摄大轰炸的照片集,共150张,以日记的方式,逐日拍摄记录了从1941年5月1日到6月15日日机轰炸重庆市街的惨烈场景。程默说:“我在重庆的两年,日本人的飞机基本上天天狂轰滥炸,有时二三十架轰炸机同时投弹,那次,日本人忽然改变了战术,进行疲劳轰炸,不给一点喘息机会。一天一夜,警报始终没有解除,隧道狭长,通风设备又极差。国民党把门锁了,老百姓挤在里面没人管。1941年“六五”大轰炸以后的几天,从防空洞到江边,密密麻麻布满了尸体。人们运尸时,都是成摞成摞的,难以计算具体数字。我看跟南京大屠杀差不多了。重庆的六月,闷热难当,尸体腐烂,臭气熏天。他们都是被活活憋死的呀!我还有一部分底片,比这些更触目惊心,成片成片的人倒在地上。离开重庆之前,我把它们寄放在老摄影家吴印咸家,可惜他已经去世了。”

田泽周(“6.5大隧道惨案”亲历者):

我铺子里的一个面工急匆匆赶来,说我二哥头天晚上在洞子里闷死了!我起初不相信,我二哥是空袭服务队的,可以自由进出洞子,怎么会闷死?我赶回较场口,一看那个尸体,惊骇得一下跪倒在地。他的头发全部被扯光,衣服撕烂,肚子破裂,身体被抓得稀烂。

二哥那天进的是十八梯洞口,门关死了,出不来。我爸从演武厅洞口进去,他把嘴一直贴在潮湿的石壁上,逃了一命。但是他出来后看见二哥尸体,一下子就气疯了。二哥死时,二嫂同他结婚才3年,女儿1岁多。后来二嫂走了,女儿留给我妈。几年后,她俩去给人干活时,遇到风暴,房子倒下来,双双压死。

大隧道惨案发生后,较场口周围十几条街阴风惨惨,幸存的人请道士招魂,白天夜晚香烟袅袅。到底死了多少人?不止几千人。我记得很清楚,我在新明报馆当记者的一个表弟告诉我,他们统计的是17300多人!

黑石子调查

在山野苍翠的长江边上,有一个令重庆人闻之胆寒的名字:黑石子。这是一片无名墓地,距主城区10里,当年“6.5隧道大惨案”和大轰炸中无人认领的遇难者,大部分掩埋于此。

申纯祖(原黑石子村保长):

轰炸重庆的遇难者为什么送黑石子?因为这儿有一个专门从事慈善的浮尸会。江上漂来死尸,浮尸会负责打捞掩埋,另外,山上还有从事慈善的坟地,专门掩埋死后无人认领的外省人。

我印象最深的是“6.5”惨案。当时本人任职重庆市救济院儿童教养所第三所管理员,收留的流浪儿童约有一二百人,供衣食住。遭日本飞机轰炸后,重庆市救济院第三所和第四所的人员全部搬迁到江北县(今重庆市渝北区)白云山寨子内住下。有一次下午,我回黑石子途中,刚走到江北矛溪桥,听到防空警报响,此时路上不准行人走动,我就在桥上的石梯坎上坐下,看见日机飞临重庆上空,轰炸南岸玄坛庙。警报时间延长了很久,因此在重庆较场口、十八梯防空洞隐蔽的市民,由于人数太多,洞内空气非常稀少,在未解除警报前,洞门不准打开,造成洞内的人大量窒息身亡。死者的尸体全部运到朝天门,由黑石子的木船运到黑石子黄角滩,一共有18条船,每船装尸体20-30个,共运了两次。尸体运上岸,堆放在白沙沱,再由黑石子力行帮派力行工人运至匡家湾、李子林、大石坝等地安埋,大约有五六百具尸体,因力行帮的人员有限,抬运不及,剩余的尸体,安埋在白沙沱沙坝下面。江水一来,冲得尸骨无存。

黄树云(黑石子村运尸人):

我是当年抬、埋尸体的人。从1939年至1941年,干了近3年。当时,我们6人一组,其中3人是从牢狱里派来的。尸体送到黄桷渡后,我们负责抬上坡挖坑掩埋。有时是背,有时是扛,遇到腐烂的尸体,就遭罪了。通常,我们大坑埋十多个,小坑埋几个人。这周围山坡上到处是死人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埋的死人太多,我们不敢喝附近井里的水,每天跑很远去挑水。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在坡上种红苕,红苕大得很,但好多人都不敢吃。又种甘蔗,甘蔗又粗又大,可见这一片土地肥。我们干活,常常挖到人骨,包括完整的头骨。猪儿拉肚子,我们就去捡人骨头回来烧成灰拌在饲料里,给猪治肚子。

当年也曾有家属来哭,但很少。这几十年根本就没人理会了。不过若要挖人骨头,容易得很,对面桔子林里多的是。

胡志成(原黑石子村村长):

我在1953年至1955年担任过黑石子村的村长,后来长期担任大石坝队的队长。大石坝在大轰炸之前就是埋死人的地方,当时属于真德堂的帮会会地,是由一个有钱人张利元买建的。张利元有了钱想做善事,特地把这块地买来掩埋重庆城那些无名无姓、没人关照的死人。他还有条船,专门从朝天门送死尸。大轰炸时死人太多,有的一家一家的死掉。政府把那些尸体一船一船地运来,打算全部埋在真德堂。但有几次尸体太多了,还没抬上坡顶就埋了,甚至丢在了半路。不过,大石坝还是埋得最多,我的屋前屋后都有尸骨,随便几锄头下去,就挖出人骨。

刘吉祥(黑石子村村民):

重庆大轰炸开始时,我10来岁,看见大量的尸体运到我们这儿。寸滩、黑石子、朝阳河的柏木船都被调到朝天门运死人,死人运到我们下面的黄桷渡码头,然后抬上坡,埋在我们社和大石坝社。“5.3”“5.4”大轰炸和大隧道惨案后,尸体成百上千的运来。高高地堆在河边。一群狗跑去撕咬,肠子扯得到处都是。当时,凡是过路人都被抓来抬死尸。但人手还是不够,天气热,尸体腐烂得快,有些人一路上把尸体丢在沟里,上面洒一层土,一下雨,这些尸体露出来,又被狗咬,惨得很。

我们这块地当时是重庆桐君阁药厂老板的私地,他让出来埋死人。我清楚记得挖了4个大坑,每个坑埋了几十个人。埋死人的那些地方,一直没有种庄稼。大炼钢铁时期,搞“打山填平”运动——铲坟、毁观音、开荒,那几块坟地上才种了粮食。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搞不清楚埋死人的事了。

长江沿岸成“血腥走廊”

日军的野蛮轰炸,不单是对战时首都重庆,对与重庆相邻的城市来说,也是一场空前的灾难。在此期间,从宜昌到重庆的长江、嘉陵江沿岸大小县城,如奉节、云阳、忠县、垫江、梁平、长寿、合川无一例外地遭到日本空军的野蛮轰炸,千里长江变成一条“血腥走廊”。

余存瑞(梁平空袭目击者):

细菌弹投下后,看见像白雪一样的东西飘下来,人们不知是什么,还用手去接,似棉花一样松软。经卫生院鸣锣通知,日机投放的是细菌,不准再吃生水,家里碗筷要消毒。当年无病症发生,及至第二年春夏之际,从东门大炮台起到西门灵土地一带(细菌弹散发区),挨家挨户的人都发病,个个发热恶心,头昏气短,流鼻血,身现红斑,重症者即死去。后经保甲熬煎中药逐户送药医治,才减少了死亡。

陈芳琼(涪陵空袭目击者):

小时候,我住在离涪陵县城100里外的龙潭镇。那一天我们听见鹅不停地叫,转眼间,日本飞机出现在头顶上,丢下两个炸弹,一个没爆,一个在药善堂炸了,炸到几个人。那个抓药的肠子被炸出来,我看见那肠子是乌的、花的,不象猪肠子是白色的。乡下人还是有办法,把他肠子洗了放回去,肚子缝好,他居然没死,只是后来腿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还有一个人受了伤,后脑被削掉了。他还能走,走了一块田,有100多米,他回到家,倒下就死了。我去看过,一路上都是他的血脚印。

乡下人说,是鹅叫引来了日本飞机。其实不,是日本可恶。

刘沛元(涪陵空袭亲历者):

1940年6月那天,日本飞机轰炸重庆后返航,途经涪陵,其中一架估计还有一枚炸弹没丢,看见罗家院子大,人多,就俯冲下来,对准院子投弹。那颗炸弹当场炸死9人。我妻子抱着出生才几十天的婴儿,同大家一样,毫无准备,“轰”的一声,房子垮下来,婴儿震掉在地下。她昏头昏脑,拔腿就跑,跑了一阵,才发现婴儿不见了,赶紧回头找,还好,婴儿躺在地上,没受伤。但是,我3岁的大女儿不幸被弹片划中头部。他们把她送到教会医院。第二天,我心急火燎赶去。女儿头上的血已经洗干净,我叫她,她睁开眼,看了我一下,想叫爸爸,没力。我眼泪涌出来,一声声叫她,但我还是没能叫回她的生命。

保姆从女儿的头发里发现了一枚弹片,60年来,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我忘不了,也不能忘,是它夺去了我女儿的生命!

(作者单位: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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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翼、谢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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