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冕
2016年10月21日09:33 来源:北京日报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将苏区拖入危局。红军主力不得不战略转移。留守苏区的红军只有3万余人,其中伤员万余人,战斗部队只余红24师、独立团及地方游击队约1.6万余人。
陈毅倚树而立,锁着眉头。脚下,是于都上坪附近的荒山。红军主力已经出发长征5个月了。头年在兴国,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腰部,打碎了右胯骨的一角。就是这伤,让他不得不留守苏区。和陈毅一起留下的还有项英、陈潭秋、贺昌、瞿秋白等人,中央令他们组成中央分局和中央政府办事处,领导留守部队,掩护红军主力和中央机关转移,等待红军主力回师反攻。
留守部队将要面对的,是更加艰难残酷的斗争环境,更多惨烈的牺牲。
此时,是1935年3月9日,15时许。陈毅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中央发来电报。这一天的这封电报,也是中央与留守部队的最后一次联络。此后,他们与中央失联三年。
三年赣南游击,艰苦卓绝,血火洗礼,薪火不息。他们没在长征队列中,他们也经历了长征。
最后的电报
陈毅走到电报机旁,蹲守的人摇了摇头,中央回电还是没有来。
眼前的电台,曾为项英、陈毅等人送来“十万火急”的指示,那几乎决定了留守部队的生死存亡。
1935年2月5日,立春。
电台收到一封标注“十万火急”的电报,送来中央书记处的指示:“分局应在中央苏区及其临近苏区坚持游击战争,目前的困难是能够克服的,斗争的前途是有利的。对这一基本原则不许可任何动摇……”
革命的信念,留守的战士们从未动摇过,但是打阵地战还是游击战,一直在讨论。
红军主力转移后,蒋介石大军压境,要“斩草除根,掘地三尺,绝不容赤祸死灰复燃。”
昔日红都瑞金,满目疮痍,“无不焚烧之居,无不伐之树木,无不杀之鸡犬,无遗留之壮丁,闾阎不见炊烟,田野但闻鬼哭”。
留守红军怒不可遏,纷纷请战,要压一压敌人的嚣张气焰。
项英同意打一个胜仗,以鼓舞士气。
1934年11月22日,敌东路第三师由瑞金向会昌推进。红24师奉命赶到谢坊附近埋伏,会昌、瑞金和福建的地方武装也参加伏击。
遗憾的是,因福建独立团未及时赶到指定地点,敌人尚未完全进入伏击圈内,战斗就打响了。多年后,时任红24师代理政治部主任的袁血卒回忆这一仗,仍然满心遗憾,“未能全歼敌人,消灭了半个旅”。
但谢坊伏击战仍是中央红军主力撤离苏区后,留守部队打的第一个大胜仗。
福祸相依。这一仗也暴露了留守部队的实力,国民党军队加紧构筑堡垒封锁线,企图对中央苏区分割包围,消灭留守红军。
形势恶化,陈毅提出,把部队分散打游击。中央来电支持了陈毅的意见。
接到中央电示后,山沟里搭起简陋的戏台,工农剧社“火星”“战号”和“红旗”举行汇演。
初春的夜,舞台上点燃松柴,忽明忽暗。袁血卒坐在台下看戏,这是自红军主力转移后的第一次“放松”。
8天后,中央再来电,标注“万万火急”——要“立即改变你们的组织方式与斗争方式”;部队要以“小游击队的形式有计划的分散行动,环境有利则集合起来,不利又分散下去”;“占领山地,灵活机动,伏击袭击,出奇制胜是游击战争的基本原则”;“游击队应紧密的联系群众,为群众切身利益斗争”。
陈毅叫来瑞金县委负责人钟得胜,对他说: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利用大山搞小组,分散打埋伏。你们一定要躲到山里,在山里睡觉,风餐露宿,不要下山。无论如何不要脱离武装,不要脱离高山大岭。
就这样,依据中央指示,留守部队化整为零,队伍分散,机关分散,分9路陆续突围,进山打游击。
项英、陈毅通过电台,向中央请示报告突围安排。
直至3月9日,苏区的部队只剩下项英、陈毅、贺昌率领的红24师70团和中央军区直属队。他们决定将部队分为四队,穿过会昌封锁线,往福建长汀地区突围。
此刻,长征的红军主力已进入云贵边界,穿梭在崇山峻岭、雨烟雾瘴中。
电台从早上叫到晚上,一直叫不通。
17时许,瓢泼大雨落下,中央终于回电了。
但密码已换,无法译出电文。陈毅、项英只好将电台掩埋,烧毁电文,开始突围。
这封没有被译出的电文,是中央和留守部队最后一次通电。
直至红军长征结束,落脚延安,留守部队仍未能与中央取得联系。埃德加·斯诺曾向红军询问过留守部队的消息,得到的回答是——“最后一份电报是1935年初收到的,此后再没有消息。”
浴血突围
突围一共9路,项英和陈毅是最晚突围的一路。
在等待中央回电时,大雨又至。贺昌不能再等了,他和袁血卒率领先头部队开始渡河,进入天门嶂。
山高林密,敌人重兵包围。双方交火,狡猾的敌人立刻发现红军行踪。
贺昌负伤,敌军逼近,高呼:“抓活的!”贺昌,这位南昌起义中曾与陈毅共同战斗,担任过党的中央委员和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年仅29岁的年轻人,举起枪,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高呼:“红军万岁!”
刘伯坚和阮啸仙、蔡会文等率第6团突围。与敌人交战中,刘伯坚骑的白马被击中,徒步冲锋时负伤被俘。敌人给他戴上脚镣游街。曾赴法勤工俭学,后任红五军团政治部主任的刘伯坚挺胸抬头,和着铁镣划过长街的声响,留下了“带镣长街行,志气愈轩昂。拼作阶下囚,工农齐解放”的绝唱。就义时,年仅40岁。
党的早期领导之一瞿秋白以及毛泽东的老战友何叔衡一起突围。他们化装成商人,在福建长汀被敌人包围。何叔衡战死,瞿秋白此后不久也被俘虏。就义时,36岁的瞿秋白挺直身躯,用俄语高唱国际歌。
毛泽东的弟弟毛泽覃也在突围时牺牲。当时,毛泽覃和游击队战士在瑞金附近的一处土房中驻扎。黎明时分,负责警戒的战士睡着了,被敌人巡逻兵发现。战士供出毛泽覃就在附近。年仅30岁的毛泽覃掩护其他人离开,自己被敌人击中牺牲。今天,那处村落被命名为“泽覃村”。
牺牲者中,还有古柏、李才莲……
9路突围,最终只有4路成功。
1936年冬,当陈毅被围梅山,病伏丛莽,写下“此去泉台招旧部”的诗句时,已怀必死之志的他,一定想起了这些浴血突围、战死沙场的战友。
梅岭廿日
五岭逶迤,树木遮天。
项英、陈毅和游击队员们潜伏山中,如野兽一般地生活。
项英和陈毅的身体都不适合游击战。
项英是高度近视,还患了夜盲症;陈毅伤势未愈,伤口化脓,二人搀扶着,穿行在山岭密林间,他们不敢停下来,不敢在同一个地方过夜,甚至不敢高声说话,他们放轻脚步,不敢踏平青草,他们要掩盖一切痕迹,因为敌人可能就在身后几公里的地方。
陈毅的伤口化脓肿胀,疼痛难忍。他让警卫员宋生发帮他挤净脓水。宋生发一用力,陈毅疼得浑身发抖,面色发白。宋生发下不去手,陈毅就叫他把自己捆在树上,继续挤脓……
挤出的脓血足足装满了半节喝水的竹筒。终于,脓血挤净,一块手术时没有取出的碎骨头也被挤了出来。随后,陈毅将万金油涂在两块布上,一块塞进伤口,一块包住伤口。伤竟就这样奇迹般地好了。
艰苦的生活,也动摇着游击队员的意志,减员严重。
陈毅集合队员,振奋士气,他告诉战士们,跑不动的,可以回家,只要不翻脸成仇。“就剩我一个,也要干。”
“你能坚持,我们为什么不能。”宋生发说着,泪流满面。战士们被感动了:“我们也要坚持到底!”“绝不动摇!”……
“天将晓,队员醒来早。露侵衣被夏犹寒,树间唧唧鸣知了。满身沾野草。天将午,饥肠响如鼓。粮食封锁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数。野菜和水煮……”
陈毅在《赣南游击词》中,描绘了游击队员的生活。
项英曾告诉斯诺,一套棉布军装,他穿了两年。晚上,不脱衣服,也不脱鞋,只要稍有动静就立刻转移。
据统计,陈毅他们平均每天要走上百里山路,一双新草鞋两天就穿破。
艰苦尚在预期,尚能忍耐。可部下叛变,敌人持续“清剿”,游击队随时面临灭顶之灾。
此时,陈毅和战友们已与中央失联多日,他们不知道红军长征是否已胜利,不知道中央在哪里,迫切想要联系组织的心态,让陈毅险遭不测。
陈毅的旧部下陈海叛变,谎称中央来电,要陈毅下山联系。
陈毅不知是计,一大早就来到县城,找到陈海住处。一位妇女正在洗衣,陈毅向她打听陈海,妇女没抬头,说:“在团部。”因口音,陈毅听成“在糖铺”。城外的糖铺的确是一处交通站。抵达糖铺,陈毅才获悉了陈海叛变的消息。
匆忙撤回山中,途中又撞上了敌人。陈毅称自己是教书的先生,进山买茶,敌人放松了警惕。进山时,陈毅见路旁有间厕所,就借口肚子疼进了厕所,落荒而走。
敌人调集四个营的兵力,围山20余日,让老百姓带路搜山。
百姓一路高唱山歌行进,想要通知游击队,有敌来。敌军阻止百姓唱歌,百姓七嘴八舌说:“不唱歌哪有力气爬山!”“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
当时,陈毅藏身于斋坑的岩壁丛莽中。
这处山坳,用毛竹支一个窝棚,高仅1米,面积只有两平方米。棚以藤蔓覆盖,一条隐蔽山道,迂回可达。近在咫尺的敌人,竟未发现。
敌人恼羞成怒,放火烧山。山火四起,夜如白昼。
陈毅担心难以脱身,写下《梅岭三章》藏于棉衣内层,以为绝笔,其小序云——
“一九三六年冬,梅山被围。余伤病伏丛莽间二十余日,虑不得脱,得诗三首留衣底。旋围解。”
其实,直至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这围才终解。
国共达成协议,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合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抗击日本侵略者。
全国解放后,陈毅修改《梅岭三章》诗稿,将“人间遍种革命花”改为“人间遍种自由花。”
延伸
朱德的评价
你们三个纵队(指华东野战军第一兵团第1、第4和第6三个纵队)是有光荣历史的。自主力红军从中央苏区撤退、长征北上后,陈毅、邓子恢、谭震林、粟裕、叶飞等同志留在那里领导留下的红军坚持游击战争,在国民党的“清剿”非常残酷、处境非常困难的情况下,艰苦奋斗了三个年头,保持了党的组织和红军游击队,保存了革命的基本力量,这是难能可贵的,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是光荣的一页。
——朱德,1948年5月14日
延伸
游击战歌谣
1936年七八月间,湘鄂赣边16师挺进奉新,佯攻县城,实则集中兵力伏击前来增援的江西保安第9团,击溃了敌人团部和1个营。
这是一次漂亮的围城打援。
面对敌众我寡,红军游击队审时度势,巧妙地与敌人周旋。
湘鄂赣边总结了“大敌来了,我们就走;小敌来了,我们就打”的经验。结果,大敌出动,找不到我,小敌出动,则被我吃掉。
闽西游击区,针对敌人“聚而歼之”的企图,创造了“散兵群”战术。抽调出有特殊射击技能、熟悉地形、与当地百姓有密切联系的老战士,组成战斗小组,以小胜大。龙岩南靖漳平游击队17名红军战士,用200余发子弹击溃了敌军一个团。
闽北游击区流行“走、藏、打”战术。1936年2月,独立师师长黄立贵率部返回崇安途中,边走边打,一路拖掉国民党军新11师1000多人。最后在建阳界首一个反击,新11师措手不及,被歼灭300多人。
项英、陈毅在领导赣粤边游击战争实践中,总结了整套战术原则:
赚钱就打,赔本就不打;不打硬仗,不打攻坚;打不赢就走,走不赢就躲;有利的时候就集中起来打,否则就分散;利用对方的弱点和空隙的地方去进攻;有路不走,没路就走……
为了便于游击队员记忆,他们还将战术编成歌谣,其中一首广为传唱:
团结群众,配合行动,支配敌人,自己主动;硬打强攻,战术最忌,优势敌人,决战要避;敌人正面,力量集中,攻打费力,又难成功;敌人侧翼,力量虚空,集中兵力,坚决猛攻;驻止之敌,施行袭击,行进之敌,采用伏击;动作突然,敌难防范,不行火战,白刃来干;行迹飘忽,敌难追踪,死板不动,挨打最痛;胜利要诀,进攻进攻,保守主义,革命送终。
背景
“他是重生亲父母”
在《赣南游击词》中,陈毅写道:“靠人民,支援永不忘。他是重生亲父母,我是斗争好儿郎。革命强中强。”
没有人民,留守红军的火种难以保住。
留守部队突围前夕,红军还有6000多名重伤员在军队中。可即使无法行动的伤病员,也不愿意留下,死也要死在队伍中。
一向乐观的陈毅流泪了,他请当地老百姓收留伤员:“带回去做女婿也好,做儿子也好,伤好了多一个劳动力,也多一个报仇的人。”
当地的老百姓,冒着巨大的风险,收留伤员。
三年游击战争,百姓想尽各种办法掩护、支援红军游击队。
当红军游击队一进村,当地青壮年和妇女就自觉组织起来站岗放哨。一旦发现异常,他们就会高喊:“东边牛吃禾了,西边猪吃菜了!”
国民党军挨门挨户去清查。一户人家,儿子被抓走了,母亲拎着家里惟一的老母鸡,找国民党军官送礼,想见见儿子。
军官收了母鸡,让老人去劝劝儿子,别因为红军连累自己。
儿子被吊在房梁上,奄奄一息。母亲一边擦抹他身上的血,一边说:“连长让我劝劝你,你要知好歹,千万别乱说话,要讲实话。”
儿子明白母亲的意思,咬紧牙关,至死未透露红军的消息。
1935年,李梨英跟随红三大队上了乌山,在石洞里开起了伤兵站。
她带领几名女同志和年幼的四子松林砍树枝茅草,搭起床铺。那时候药品奇缺,她跑到深山丛林采集草药;战士的衣服脏了,她蹲在冰冷的山涧旁给战士洗血衣。在她的精心护理下,一批批伤病战士康复后重回前线,她成了战士们心中永远的“阿姆”。
三年游击战争期间,这样舍身忘死支援红军游击队的老百姓,不计其数。他们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但以最平凡、最琐碎的行动,为革命胜利作出巨大牺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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