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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敢放声觉情长

——吴玉章写给亡妻游丙莲的祭文

简奕

2019年04月19日08:00    来源:中国纪检监察报

原标题:未敢放声觉情长

  吴玉章(1878年—1966年),四川荣县人,无产阶级革命家、教育家。吴玉章历经戊戌变法、辛亥革命、讨袁战争、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建设而成为跨世纪的革命老人。新中国成立后,被选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任中国人民大学校长17年。兼任国务院文字改革委员会主任、全国教育工会主席等职。

  图为吴玉章与妻子游丙莲合影。

  我哭丙莲,我哭你是时代的牺牲品。我们结婚有五十年,我离开你就有四十四年。我为了要打倒帝国主义的压迫、专制政治的压迫,在1903年离开家庭到日本,随即参加革命。由于你的克勤克俭,使儿女得以长成,家庭免于贫困。满以为革命功成,将和你家园团聚,乐享太平。料不到中国的革命前途虽然走上光明,而迂回曲折,还有一段艰苦的路程。你既未能享受旧时代的幸福,又未能享受新时代的光荣。今别我而长逝,能不令人伤心。

  我哭你为我养育了一个好女儿。她中年丧了丈夫,受人欺凌,艰苦奋斗,不愧贤能。终能克服重重灾难,使六个儿女得以长成。更可贵的是她帮助你操持家务,常在你左右,使你这零丁孤苦之人得到安慰,使我这天涯海角之人得到安心。现在使你形影相依的女儿,失掉了慈爱的母亲。

  我哭你为我养育了一个好儿子。他秉承了我们勤苦耿介的天性,和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他有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操守,不贪污腐化而为社会的罪人。十八岁赴法国留学,毕业后就在法国水电工厂服务八年,苏联国家计划局服务四年,都得到了好评。他为祖国的神圣抗日战争归来,因日寇封锁,机器不能输进,就谋自力更生。他忙于为国家人民的事业,未能早侍奉你病弱之身,使你得享遐龄,这不能不使他抱终天之恨。

  我本是一个革命的家庭。我二哥因为倒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失败,悲愤自缢而牺牲。我大哥因为大革命而牺牲。这种种不幸,犹赖你能安慰寡嫂、团结侄辈,使家庭和顺、生齿繁荣。你待人忠厚、做事谨慎,使亲友称誉。你不愧为贤妻良母的典型。

  今年六月,我闻你重病,本想率儿媳及孙儿女辈回家一省,使一家人得一团圆,却因我为公务羁身,不能如愿而行。只得命陵儿买药归来,寻医治病。后闻病势经过平稳,方以为安心调养,必能获得安宁。不幸噩耗传来,你竟舍我而长逝,能不痛心。

  亲爱的丙莲,我们永别了!我不敢哭,我不能哭,我不愿哭。因为我中华民族的优秀的儿女牺牲得太多了!哭不能了事,哭无益于事。内战烽火遍地,满目疮痍,我何敢以儿女私情,松懈我救国救民的神圣责任。我只有以不屈不挠、再接再厉之精神,团结我千百万优秀的革命儿女,建成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繁荣的新中国。丙莲!安息吧!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广大的人民。

  ——吴玉章《哭吾妻游丙莲》(节选)

  时值1946年,由夏而秋,游丙莲重病已经很久,一再传书带信盼正在重庆的吴玉章回家一探。老妻已经70岁高龄,这一病,怕是好不了了。

  可是这时中国内战阴云正浓,国共对峙,大战一触即发,办事处工作人员正在安排紧急撤退,减少人员,自己作为四川省委书记,正是需要坐镇指挥、应对一切的时候,又怎么能走得开呢?无奈之下,吴玉章只得继续留在重庆,一边命儿子回乡侍母,一边等待转机。

  这一等,就等来老妻去世的噩耗。吴玉章极其痛苦。在吴玉章看来,老妻对他恩义深重。

  吴玉章18岁那年,奉父母遗命娶了20岁的寒门女子游丙莲——一个旧式农家女儿,裹过脚,几乎不识字。但是两人却能互敬互爱,婚后三年多,育有一女一子,正合一个“好”字。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6年多。为了寻找救国道路,吴玉章不顾“妻贤子幼”,负笈东游,一去就是44年。新媳妇变成了晚辈口中的幺婆(吴玉章排行最小,被称为幺公),少妇变成了老妪。

  虽说将妻子留在家乡,吴玉章革命在外,但是他的身边始终未有他人,多年来颠沛流离,形同单身。所以他说:“我是对得住我的妻子的。”

  吴玉章如何能做到如此专一、正派?

  第一:吴玉章几十年奔走革命,很少能顾及家庭,家中全赖游丙莲含辛茹苦,勤俭度日,免去了他的后顾之忧。因而,妻子对他,不仅夫妻情重,而且恩义难负。

  在四川荣县的旧居里,至今仍然挂着两张游丙莲的照片。第一张全家合影,吴玉章正站她身后,西装革履,风华正茂,而她面对镜头略略侧坐,姿态娴雅,饱满的嘴角微翘,幸福静谧的气息仿佛可以溢出镜框,时间约在1911年。在第二张照片里两人凭几而坐,他犹是壮年,她却微微佝偻,脚上小鞋尖尖,后梳的发式越发显得脸窄而长,再无当年饱满。两人坐在一起,画风仍是和谐。当是上世纪20年代吴玉章回乡所照。也许,在吴玉章的眼中,妻子的衰老正是她为家庭辛苦付出的证明,值得他的爱重。

  第二点原因:“乡里贫贱之人一到都市,或稍有地位,则抛弃妻子,另纳新人,往往使可怜的原配孤苦伶仃或饮恨而死,为世诟病。我为挽救此种恶风气,以免青年人受到家庭的阻碍而不让其远行,故以身作则……”这是多么质朴和真切的理由啊,正说明他的婚姻道德源于自觉的养成。

  而第三点原因更令人感佩:“真正要以共产主义打破人压迫人的制度,除了消灭财产私有而外,还有男子压迫女子、欺负女子的问题。这是一个道德问题,这是数千年习惯的问题,不是空言解放女子、男女平等就可以转移风气,必须有一种坚忍不变、人所难能的毅力以移风易俗才会有效。我觉得我生在这新旧过渡时代,以我个人的苦痛来结束旧的道德,过渡到新的道德,使在我以后的人不至再受这种苦痛,就要建立共产主义的婚姻道德如马克思、列宁的婚姻道德一样,以解放今后世界的女子。”这是何等的道德教化意识。

  所以,吴玉章一直觉得,自己婚姻是幸福的。自己的幸福,不在于世人所羡慕的“富贵双双到白头”,而是他和游丙莲尚健在,等到革命成功,可以家人团聚,乐享太平。

  如今,革命尚未成功,自己犹在,夫妻却再不能偕老,他怎能不为之一哭,哭自己老年失偶,哭她终成时代之牺牲品!

  作为父亲,吴玉章还为痛失慈母的女儿而哭。长女吴春兰,1898年出生,中年丧夫,一个人抚育二儿四女,使六个孙辈得以成长,都参加了革命。所以他说她“受人欺凌,艰苦奋斗,不愧贤能”。更可贵的是女儿还常伴母亲左右,帮助操持家务,既慰母亲之零丁孤苦,又安自己天涯海角之牵挂。而现在女儿失去了形影相依的母亲,怎能不为她一哭!

  还有儿子吴震寰,他秉承了夫妻俩“勤苦耿介的天性,和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这个孩子1900年生,17岁就离开母亲,18岁赴法国勤工俭学,1930年在法国参加共产党。抗战爆发后归来参加祖国建设,要用自己的水电技术保障人民的生活。现在,儿子因为忙于国家人民的事业,未能及早侍奉病弱之身的母亲,这怎能不使他抱终天之恨!

  吴玉章还为吴家失去一位宽和忠厚的长辈而哭。“我本是一个革命的家庭。我二哥因为倒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失败,悲愤自缢而牺牲。我大哥因为大革命而牺牲。这种种不幸,犹赖你能安慰寡嫂、团结侄辈,使家庭和顺、生齿繁荣。你待人忠厚、做事谨慎,使亲友称誉,得到人人的欢心。你不愧为贤妻良母的典型。”在他的眼中,贤妻良母一般的她,正是革命家庭的基石,她个人的奉献,因此就有了更大的意义。这也是吴玉章一贯的心照。他自己就是一个讲奉献的人,常常乐于出来“收拾残局”,干脏活累活。对于跟他有同样禀性的妻子,他怎能不敬之爱之,珍之重之呢!

  然而,艰危的时局,紧张的局势,让吴玉章没有时间沉溺于失偶之痛。那段时间,他工作十分繁重。在国共和谈已然破裂的时候,他要率领已经公开的四川省委在重庆坚持战斗,一边要安排撤退,一边要坚持工作,还要应付特务的不时干扰。他在同志们眼中,是一面革命的旗帜,一面党的旗帜,只要有他在,大家就能安心。所以他说:“亲爱的丙莲,我们永别了!我不敢哭,我不能哭,我不愿哭”“我何敢以儿女私情,松懈我救国救民的神圣责任”。于是,妻子去世噩耗传来这天,在同志们眼中,他如往常一般忙着各种事务,没有人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于无人处独自写下这篇哭妻书。

  十多年后,在人民大学流传着一个“老校长哭戏”的故事。那是上世纪50年代末,上海越剧院到人民大学慰问师生,演出的剧目是傅全香和范瑞娟主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为了表示对艺术家的尊重,学校特意请出80岁的老校长吴玉章,观看演出。演到“哭坟”一场时,工作人员不安起来,他们发现前排正中一直笑容可掬的老校长神情变了,只见他微微低下头,眼睛闪出泪花,进而泣不成声。不知情的工作人员赶紧叫来校办干部将老人送回家,说:“真不该把吴老请来看这种哭戏啊,看把老人家伤心的。毕竟年龄大了呀。”

  时隔十年,这位失偶的老人终于当众大哭,流出了他当年不愿哭、不能哭的泪水……(简奕)

(责编:曹淼、万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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