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走進懷仁堂》,當代中國出版社,董保存著
一本不尋常的自傳——訪彭鋼少將
彭鋼是彭德懷元帥的侄女,她的父親彭榮華烈士是彭德懷的二弟。彭德懷從朝鮮回國后,彭鋼一直跟隨著伯父生活。她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紀律檢查部部長、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常委、全國婦聯副主席。目前,她正在抓緊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收集整理彭老總的文稿。
問:最近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彭德懷自述》,受到人們的廣泛關注,我們想請您談一談彭德懷元帥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寫自傳的?這個自傳又是怎麼出版的?
彭:應該說,這本書資料很寶貴。這不是因為他是我的伯伯,我才這麼說。廣大的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隻要認真看了這本書,就會有這樣的印象。
這個自傳寫於一個特殊的年代。四十歲以上的同志都知道,伯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的。在他被關押的日子裡,專案組反復要他寫交代材料,為了回答專案組提出的許多荒誕無稽的問題,他親手寫下了幾十萬字的材料,有的寫在筆記本上,有的寫在紙上。有好幾個稿。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中共中央為他平反,召開了隆重的追悼會。會后,我跟他原來的秘書王焰和伯母浦安修商量,應該把伯伯的一生搞清楚,而光靠幾篇回憶文章是不夠的。他們說這個主意好。浦安修以彭德懷夫人的名義給有關部門寫了一封信,經批准,1979年就成立了彭德懷傳記編寫組。分頭到各地查閱材料,當時分工我寫青少年時期。我到了湖南、江西、山西等地收集材料。1980年我到總后工作,離開了編寫組。這部自傳,是以伯伯在1970年寫的材料為主,同時參考了他在廬山會議后所寫的“八萬言書”等一些材料。由浦安修和當時的中央文獻研究室主任李琦整理,編寫組對一些需要加以注釋的地方進行了注釋。李琦在戰爭年代給伯伯當過秘書,對他很有感情。在他們的努力下,1981年整理出來,並以《彭德懷自述》的名字發表。受到了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
問:這個自傳和人們所說的“八萬言書”是什麼關系?
彭:說到這本書,就不能不說到1962年的所謂“八萬言書”。當時中央召開了七千人大會,對前些年的“左”的東西進行糾正。也就是在那次會議上的報告中提到1959年廬山會議,提到彭德懷的問題,說伯伯裡通外國。說別人可以平反,唯有彭德懷不能平反。
那時他已從中南海搬到挂甲屯吳家花園住了。我也正好在家,記得那天我進他的辦公室,他說你看一下這個——說他“裡通外國”的話就在那份材料上。他很氣憤,簡直是怒不可遏。我能說什麼呢?他沉默了半天,說:我應該按照憲法,應該告狀。我對他說:“你說我天真,我看你也天真。”那天他掉了眼淚。他是一個非常熱愛自己祖國,對黨對人民特別忠誠的人,說他裡通外國,他實在無法容忍。掉眼淚也不奇怪。
他說:我要用事實來說話。於是,他又開始寫信,也就是所謂“八萬言書”。這個材料中對自己的歷史進行了回顧,對強加在自己頭上的罪名進行了批駁。信寫好后送給當時的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請他轉上去。后來說有三股風。說他就是翻案風。其實這個“八萬言書”,很多老同志沒有看到。王震將軍也沒有見過。(后來我還問過他。他說沒有看到。)陳毅同志也沒有看到,還說你們都說彭德懷寫信,我怎麼沒有見到,后來還專門找了來看。
順便說一句,在那段時間,伯伯還在想研究毛澤東的軍事思想,他認為毛主席領導打了幾十年的仗,應該認真研究總結一下,但只是有個提綱。他感嘆說:“過去有這個條件,沒有這個時間﹔現在有這個時間,沒有這個條件了。”
問:聽說彭老總寫這個東西的時候,手邊沒有什麼資料,完全是憑記憶在寫作。是這樣的嗎?
彭:是的,寫這個東西的時候,可以說他手頭沒有任何資料,全靠記憶。
1962年以后,他的處境越來越困難,連應該送的文件也不給他送了。要出去查什麼資料更是不可能的。在那樣的環境裡是沒有人能幫他的。沒有任何人能幫得了忙。他平時不記日記,只是在廬山7月23日主席講話后,他心情非常痛苦,寫了一段日記。因此,他寫的這個東西隻能靠自己的記憶了。
他的記憶力非常好。讀過《彭德懷自述》的老同志和搞歷史的同志都很嘆服。那麼多的歷史人物,那麼多的戰斗經歷,他的記憶絕大部分是正確的。他對我說過,記憶是有規律的。和記外文單詞一樣,記憶有個方法。如果記不住,是你沒有想記住。想記住的事,就能記住。頭一天的事,三天后重復記憶一次,過幾天再重復一次,就能記牢。
伯伯小時隻讀過兩年私塾。經過多年的刻苦學習,主要是自學,他的文字水平確實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比我們有的大學生高多了。戰爭年代的很多文稿都是自己起草的。自傳的文字很干淨,很有他的語言風格。
他還有個特點,就是讀過的書喜歡做眉批,做記錄。他給我講《資治通鑒》裡的故事,我都不記得了,他卻能說得頭頭是道。可惜的是他讀過的那些書都被人給燒了。
他這個人看起來很粗,其實很細。好多事情的細節他都記得。他硬是靠記憶把他自己經歷的重大歷史事件、史實都寫了出來。
問:由於這本書是在那樣的情形下寫出來的,肯定會有局限,您能不能談談這方面的情況?
彭:你們可以看出來,這個東西是按提審的提綱寫的。我們在整理原始材料時,就看到過伯伯寫下的:某某說,我隻許說罪,不許表功……有人評論說,這是一部用血和眼淚寫出來的自傳。
在這樣的情況下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有局限的。有些本應該展開的地方沒有展開來寫。比如,會理會議,他寫得很短。有的細節沒有寫。當時林彪給他打電話,要他出來指揮紅軍打仗。他拒絕了。后來林彪給軍委寫了一封信,毛澤東看到后,以為是張聞天和彭德懷鼓動林彪搞的。還說林彪:“你懂什麼,你還是個娃娃!”——這件事一下子誤會了好多年。在廬山會議上,毛主席第四次講會理會議。林彪這時才出來說,這事和彭德懷沒有關系,寫信的時候他不知道。當時是在廬山會議期間,他這麼表態當然也還有和彭劃清界限的意思。即使這樣,毛主席還是不相信……可見誤會之深。《彭德懷自述》裡寫得很簡單,最近出版的楊尚昆的回憶錄裡就詳細了,聶帥的回憶錄裡也寫了。林彪打電話時好幾個人都在場。張聞天的夫人劉英也回憶了這個事件。
對於他對革命的貢獻,這個自傳留了不少的空間。一方面是因為我們前面說過的專案組要他“隻講罪行”,另一方面他這個人從來就是不喜歡吹自己的。自己做了十分,能說五六分就不錯了。比如堅持井岡山的斗爭,一些了解情況的老同志和研究井岡山斗爭史的專家都談到,在那種困難的條件下,他有兩大貢獻:一是顧全大局,決定紅五軍留守井岡山,迎擊三四十倍於我的敵軍,掩護紅四軍突圍贛南﹔二是收復井岡山,發展根據地,使鄂東南、湘鄂贛、湘鄂邊蘇區連成一片。在書中他寫得很簡單。再比如對百團大戰的問題。打完后主席還打來電報,給予很高的評價,說:“百團大戰真是令人興奮,像這樣的戰斗是否還可以組織一兩次。”對百團大戰的運籌指揮,他沒有多寫,倒是寫了不少自己的失誤。當然對有人攻擊百團大戰,他是毫不客氣地進行了批駁。對華北座談會,也隻有幾句。……從文字中是能看得出來的。綜合起來看就更值得深思。
相反,他對自己的錯誤和失誤,認識還是很深刻的。這本書中,無論是紅軍時期,還是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都有檢討,而且剖析自己非常深的。這可不是要寫給專案組看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對我說:“古人說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古人還說要聞過則喜。”當我問他能否做到聞過則喜時,他說:“我也做不到,我能做到聞過不怒。”廬山會議后,他還在反省自己:說當時就不該作檢討。作了違心的檢查,結果適得其反,人民還在挨餓。他說我要知道這個結果,還不如不寫信了。但就我個人來講是不可能的,有不同的看法,我就要說。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是非分明,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也正因為如此,在廬山當有人說他的一生倒三七開時,他爭辯說對半開。當有人說他有野心時,他說:“我根本不是這種人,我根本不要當什麼大英雄。說我偽裝,一年兩年能裝,30年50年還能裝?”說他有個“軍事俱樂部”。他吼道:“開除我的黨籍,拿我出去槍斃了吧!你們哪一個是軍事俱樂部的成員,就來報名吧!”……
總之,這本書裡寫下了他的人格。他是剖開自己的心,是紅是黑,你們看吧。
問:關於這本書有很多傳說,有人說,當年彭老總為了把這個東西保留下來,送回了老家埋在地裡。是這樣的嗎?
彭:他對我說,1961年,他回了一次老家。有一天晚上,他把一些材料拿出來,交給我母親龍國英,說是要埋起來。伯伯和我媽一起,把稿子埋在了灶爐下頭,南方天潮,埋在爐灶底下不會潮。伯伯特別信任我媽。我爸結婚早,我媽到彭家來比較早。伯伯也曾經對我說過:你媽家很窮的,到我們彭家以后受了不少的苦,是很不容易的。
伯伯把這個東西送回老家,是作了最壞的打算,但他還是相信歷史是會公正的。
應該說明的是,那次送回去的東西,也還不能說就是這本書,是他在20世紀60年代寫的材料。如八萬言書等(中央檔案館就有),也只是這本書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