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星
三
1941年6月22日,德軍悍然入侵蘇聯,蘇德戰爭爆發。那是一個寧靜的星期天,清晨,當廣播裡傳出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時,正在莫斯科的舊使館寓所洗頭的胡濟邦呆若木雞。廣播裡莫洛托夫激昂的聲調不容置疑,當時正在莫斯科計劃經濟學院攻讀研究生學位的胡濟邦終於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並非是仲夏之夢而是嚴酷的現實!
“戰爭初期,蘇軍退卻得比較厲害,這有很多原因。”胡濟邦的思緒又回到那個年代,“一是斯大林中了希特勒的奸計,誤殺了蘇軍卓越的領導人圖哈恰夫斯基等8位高級將領。二是斯大林輕敵,他不相信丘吉爾提供的德軍將進攻蘇聯的重要情報,結果被打得個措手不及。這樣,戰爭初期,在德軍蓄謀已久的大舉進攻面前,蘇軍慘敗。”
局勢危急,蘇共中央和國防委員會決定將部分中央機關和外交使團緊急疏散到古比雪夫,莫斯科人心惶惶,有人開始燒毀黨証,武官們紛紛作出判斷,莫斯科守不住了,蘇聯完了。但是,胡濟邦在《莫斯科保衛戰》一文中寫道:“我忘不了莫斯科大戰﹔我永遠忘不了德軍集中百萬以上精銳部隊對莫斯科實施‘台風’行動,飛機狂轟濫炸,扔下的炸彈像秋天的落葉一樣多!……上千架飛機,每天有200架輪番攻擊和轟炸莫斯科。但莫斯科上空有6道防空網,德軍飛機能鑽進去的極少。扔下的炸彈都是燃燒彈,敵人企圖用燃燒的火焰來嚇唬莫斯科人。開始幾天,飛機一來,我和城中居民都躲進地鐵,不久也習慣了,誰也不躲空襲了,大家參加滅火戰斗。莫斯科城僅防御內線就有25萬人參加,蘇軍派了無數新兵和志願者,甚至一個婦女營投入戰斗。侵略者遭到頑強抵抗。首都保衛者的口號是‘俄羅斯雖大,但已無處可退,后面就是莫斯科!’希特勒准備在11月7日十月革命節那天攻下莫斯科,在紅場檢閱納粹軍隊。大雪紛飛,11月7日,紅場上的閱兵式照常進行,但受閱部隊是一往無前的蘇聯紅軍,而且從列寧墓前直接開向前線,斯大林發表振奮人心的演說。聽到斯大林的聲音,頓時令人熱淚盈眶……1941年12月5日,朱可夫帶領蘇軍發動大規模反擊,德軍不可戰勝的神話,最終在莫斯科破滅了!”
從1941年到1946年的五六年間,胡濟邦在《中蘇文化》雜志上陸續發表了許多膾炙人口的戰地報道:《列寧格勒的九百個日日夜夜》、《解圍前的列寧格勒》、《解放后的斯大林格勒》、《莫斯科大會戰》、《慶祝全民勝利中的莫斯科》……實地拍攝了大量歷史性珍貴照片。她還參加戰斗,對扑上來的德軍開槍。皮衣皮帽的胡濟邦精神抖擻地駕駛著軍用吉普車,在茫茫雪原上奔馳,這是整個蘇德戰爭期間胡濟邦生活的縮影。
那些難忘的崢嶸歲月在胡濟邦心中刻下永不磨滅的跡痕,她打開記憶的閘門,深情回憶:
在蘇德戰場上,我帶著愛,帶著恨,真實地記錄下許多戰時的實況。1941年冬,德軍入侵斯摩棱斯克城,鄉下的村庄一個個被毀滅,老人和兒童被甩到曠野凍餓而死,斯城周圍30英裡內尸橫遍野。幸存的人住在山洞裡,用木屑做的面包充飢。潘亞是一個健壯的農村姑娘,她逃進了大森林,遇到了約查和亞琴。三個妙齡女郎竟然組成了一個游擊隊。我和埃德加•斯諾先生在斯摩棱斯克森林中遇到了她們。她們說:“我們無法容忍德國鬼子,現在隻有一條路,在森林裡當獵人。”我問:“獵物多嗎?”她們笑了:“德國人就是獵物呀!”這個姑娘說得好凶險。我問她殺過人嗎?她說她開槍打倒了德國鬼子。那不是人,是納粹!看見如此英勇不屈的人民,我對斯諾說:蘇聯必勝,德軍必敗。
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剛剛結束,嘹亮的軍號還在戰地上回蕩,城下硝煙未散,胡濟邦即和斯諾、英國記者夏庇若一同獲准前往斯大林格勒採訪。
那是1943年初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胡濟邦帶著煙酒和自己包的餃子乘軍用飛機來到斯大林格勒。一路上,胡濟邦親眼看見城市被德軍炸成一片廢墟。德國向斯大林格勒傾瀉了100萬枚重型炸彈,城內滿目瘡痍,斷壁殘垣。蘇軍第62集團軍司令崔可夫將軍領著記者穿過遍地瓦礫的戰場,雪野上尸體橫七豎八地躺著﹔德軍埋下的地雷、沒有爆炸的炸彈正被蘇軍工兵引爆,振耳欲聾的爆破聲此起彼伏。
崔可夫將軍舉行豐盛的晚宴,招待記者,並單獨接見胡濟邦。他說:“在抗日戰爭初期,我到過中國,擔任蘇聯駐華使館武官,和中國人民有特別的感情,現在身邊還留著一支中國制造的大手電筒呢。今天在斯大林格勒前線見到漂亮的中國女記者,感到特別的高興。”崔可夫熱情地向胡濟邦舉杯敬酒。胡濟邦深知,將軍的酒,是敬給抗戰中的中國人民的。她也向將軍舉杯,說:“中國婦女和中國人民為將軍和他的軍隊的勝利而干杯!”
胡濟邦在一間小屋裡採訪了被俘的德軍元帥鮑盧斯。鮑盧斯沮喪地在胡濟邦面前低下頭顱,“我叫腓特烈•鮑盧斯,52歲。”在斯大林格勒大捷的第四天,胡濟邦就向國內發回了真實准確的一萬多字的斯大林格勒專電《解放后的斯大林格勒》。現在看來,該文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今天的新聞,明天的歷史。若胡濟邦不親臨斯大林格勒,就無法讓后人感受到戰爭的殘酷。
那天,就在北京這個干淨整潔、充滿花香的小院裡,已經70多歲高齡的胡濟邦老人,打開了話匣子:“我認為,記者是一種很崇高的職業。當記者對我的工作來說,就好像插上了飛翔的翅膀。作為一名戰地記者,要有良好的素質和職業道德。觸角要敏銳,要關心政治,要有正義感,要堅持真理。要真實、要准確,不能浮夸。更不能當‘客裡空’(“客裡空”是蘇聯作家柯涅楚克在衛國戰爭期間創作的話劇《前線》中一個特派記者的名字。此人善於捕風捉影、弄虛作假,他不調查了解,坐在指揮部擬稿。“客裡空”是俄語的音譯,其意譯為“亂嚷亂叫的人”或“喧囂的人”,后來這個名字就成了新聞中虛構胡編的代名詞。人們把那些歪曲事實的報道消息稱為“客裡空”)。要深入第一線調查研究,要善於發現新情況、新問題。要准要快。准是屬於質量問題,快是屬於數量問題。准比快更重要。既准又快更好。要當好一個記者,還要了解當地的歷史地理,風土人情。譬如,在蘇聯,你不知道普希金,就很難與這個國家的文學藝術家交往。當記者應該成為百事通,不然,工作就很難開展。”
胡濟邦於1945年5月9日德寇投降的當天寫下了《慶祝全民勝利中的莫斯科》:高爾基街上,一位空軍英雄被十幾個女學生用鮮花包圍。基洛夫大街,一位中年婦女緊緊擁抱著一位炮兵少校不放,說她有三個孩子,和他一樣的年齡,穿著一樣的炮兵制服,四年不見了,沒有消息!普希金廣場,一位美國士兵,被一群青年抬起來,反復地拋到空中,齊聲喊著“烏拉!”……整天有群眾在美國使館門前,向著飄揚的美國星條旗歡呼,幾位莫斯科大學的學生用他們帶著俄國腔的英語向從三、四層樓的高台上伸出頭來觀望的美國人歡呼祝賀,美國人也用半吊子俄語高呼:“紅軍萬歲!”“斯大林萬歲!”……昨天,莫洛托夫外長在答復美國記者提問時談到:“蘇聯對日的態度,已在本年四月初明白表示過。今天同盟國在歐洲的凱旋,也是我們明天在東亞取得最后勝利的保証。”
報道發回國內,給即將取得抗日戰爭最后勝利的中國人民極大鼓舞。
廣交朋友、嗅覺敏銳的胡濟邦,與美、英等國的西方記者一道,參加了戰時戰后在莫斯科舉行的各種國際會議,包括三外長會議、四外長會議、各國政府代表團以及領袖訪問莫斯科等。她採訪過斯大林、羅斯福、杜魯門、張伯倫、丘吉爾、戴高樂等一大批世界政壇風雲人物。還去烏克蘭的基輔採訪對德國戰犯的審判,到過法國、德國、瑞士、波蘭、埃及、羅馬尼亞、芬蘭、丹麥、捷克、意大利……
戰爭剛結束的1946年,胡濟邦以中國女記者的身份,應南斯拉夫政府之邀,參加了南斯拉夫對米哈齊維奇的審判。全世界都想了解這個新生的國家。胡濟邦遂提出採訪申請,很快就得到南斯拉夫政府的批准。並且派給她一輛吉普車,一位陪同,另加兩名武裝戰士保護。胡濟邦抓住這個機會,跑遍了南斯拉夫全國6個共和邦,調查採訪了部長、基層干部、士兵。最后,還在黑山採訪了鐵托總統。鐵托向胡濟邦介紹了當時南斯拉夫和美國的關系說,“今天早上,美國一家通訊社還造謠說我在黑山翻車受傷。”胡濟邦機智地回答:“我來給你辟謠吧!”鐵托大笑,高興地與這位友好的中國女記者合影留念。一個多月的緊張採訪,胡濟邦對大戰后的南斯拉夫了然於胸。不久,在巴黎召開的解決南斯拉夫和意大利領土問題的會議上,憑著對南斯拉夫情況的熟悉,胡濟邦撰寫的一份3萬多字的考察報告,對問題的解決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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