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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墨越獄——方志敏獄中文稿是如何流傳下來的【2】

董少東

2018年09月18日08:05    來源:北京日報

原標題:遺墨越獄

方志敏在南昌豫章公園被“示眾”,大義凜然之態讓人動容。

《清貧》手稿。

潘漢年(署名“小K”)寫在馮雪峰手抄方志敏《給黨中央的信》背面的《附信》手跡。(局部)

方志敏在南昌赴刑場前留影。

必死的決心

方志敏給胡逸民夫婦的信寫於1935年5月,胡逸民向他許下轉遞文稿的“諾言”自然是在這之前。方志敏在《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略述》中提到,他曾因無法把文稿傳遞出去而停筆,直到“后因有法子寄出,才又重新來寫”。這個“法子”,很可能靠的就是胡逸民。

當然,在監獄這個極特殊的環境下,方志敏也沒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胡逸民一個人身上,他還找到了其他的“法子”——靠的是看守所的文書高家駿。事實上,這條路徑更早地為方志敏傳遞了獄中文稿。

高家駿和方志敏的接觸也是從“好奇”開始的。據高家駿在新中國成立后留下的口述資料,他聽說看守所新關進了一位共產黨的大人物,叫方志敏。於是,便趁著去牢房出售大餅(看守所牟利的手段)的機會,想看看方志敏究竟是何等人物。

高家駿描述的方志敏“身材魁梧,方臉龐,濃眉毛,兩眼炯炯有神,很威武。”方志敏看到這個年輕人在觀察自己,還主動和他攀談起來。方志敏的平易近人和在獄中的樂觀精神,讓高家駿心生好感。

后來接觸多了,方志敏崇高的人格和豐富的學識,讓高家駿甚為欽佩。高家駿對方志敏幾乎無話不談,連自己戀愛的苦惱也向方志敏傾訴。而最讓他感到受教育的,是方志敏給他講授的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這真是諷刺,一個國民黨監獄的職員,卻從一個共產黨人那裡領悟到了“三民主義”的真諦。

高家駿起初盡己所能地為方志敏做一些瑣事,比如購買報紙、暗中傳遞紙條給獄中同志等。在方志敏確認他可以信賴之后,甚至托他搞到了一根小鋸條,一點點地鋸鐐銬,為越獄做准備。可惜越獄計劃最終沒有得到機會。

高家駿同樣為方志敏的寫作提供了幫助。

方志敏寫作的機會,是“向敵人說要寫一篇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經過與贛東北蘇區的詳情”而得到的。敵人以為能得到方志敏的“交待材料”,這才提供了紙筆。他們也防著方志敏寫其它的東西,更不能讓那些東西流傳出去,每張紙上都有編號。但是敵人怎麼也想不到,方志敏入獄不久,就把看守所所長凌鳳梧等一批大小獄吏,發展成了自己的支持者。給方志敏供應紙筆的高家駿,自然很方便做些手腳,讓方志敏真正的寫作不為敵人所知。

高家駿還提到,方志敏曾讓他弄一些米湯。他起初不明所以,后來方志敏托他傳遞文稿時,有不少是空白紙張。方志敏告訴他,這些要用碘酒擦過才能顯出字來——這是最簡單的密寫方式,使用的是“碘遇澱粉變藍”的化學原理。方志敏后來從獄中傳遞的密寫文稿,想來就是用米湯所寫。

方志敏寫好的文稿逐漸增多,如何躲過敵人的眼線是個難題。方志敏在牆上挖了個洞,文稿放在洞中。這個洞他隻告訴了高家駿。據高家駿回憶,洞有半塊磚頭大小,外面用紙糊著,剛好被床沿擋住。方志敏提防著敵人隨時可能殺害他,因而囑咐高家駿,如果他遇害了,請高家駿一定把這些文稿取出,想辦法交給共產黨的組織。

但是到了6月,方志敏決定提前把部分文稿傳遞出去。高家駿的口述提到,當時方志敏覺得“無法越獄,隻好設法‘社會營救’,就是請上海的宋慶齡、魯迅等知名人士出面營救。”

這個說法不能算錯,方志敏確實給宋慶齡、魯迅等人寫了信,但“社會營救”同樣機會渺茫,方志敏很清楚這一點,他對獲救的態度一直都是“就是這樣吧——以必死的決心,圖謀意外的獲救!”

真正促使他盡快送出文稿的原因,是他已經明確感覺到犧牲的步步迫近,一系列的打擊在6月接踵而至。

6月23日,方志敏寫了《記胡海、婁夢俠、謝名仁三同志的死》,文中回顧,6月5日端午節那天,他請曾任江西省蘇維埃政府政治保衛局局長婁夢俠來聚餐,並隔著“櫳塞子”與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土地部部長胡海交談。僅隔三四天,婁夢俠、胡海和曾任中共興國縣委書記的謝名仁便被殺害。文中稱贊“他們臨難不屈,悲壯就死,不愧為無產階級的先鋒隊”。

6月9日,方志敏的妻子繆敏也被國民黨抓捕了。繆敏是在德興縣毛山塢水竹窩被國民黨軍第二十一師某團捕獲的。當時,她懷有身孕,隨紅軍游擊隊在山上堅持,因山上的條件惡劣且要躲避敵人,孩子降生即夭亡,產后沒幾天便被俘。繆敏曾被軍法處提訊,凌鳳梧、高家駿等分別把這一情況告訴了方志敏。方志敏說:“她被俘我知道了。她懷孕產嬰,一定影響身體健康。她臨難不苟免,一股巾幗氣,我為她自豪!”

犧牲隨時可能到來,必須要在犧牲前,把嘔心瀝血數月寫成的文稿能夠交給黨組織,這是方志敏為黨做的最后一項工作。

誰能擔任這個“信使”?高家駿向方志敏推薦了他的女友。

四送文稿

1935年7月初,18歲的杭州姑娘程全昭應男友高家駿之邀,瞞著家人,從杭州匆匆趕往南昌。

程全昭比高家駿小五歲,兩人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戀人。但是因為家境懸殊,這份戀情遭到了程家的反對。程全昭在后來的口述中,這樣描述自己的南昌之行:“瞞著父母,私奔而來。”

在旅館見到高家駿,兩人自有一番衷腸要訴。高家駿依照方志敏教給的方式,第一天並沒有告訴程全昭送信之事。當時的程全昭畢竟只是個單純的小姑娘,涉世未深,一上來就說這個有殺頭風險的秘密,方志敏和高家駿都擔心她被嚇住。兩人只是傾訴相思之苦。高家駿把關押在看守所中的方志敏當成一件大新聞說了出來,並詳細說了方志敏的英雄事跡。

第二天,高家駿才把替方志敏送信的事告訴程全昭。

程全昭既緊張,又激動。她從來沒有過類似的經歷,但她已經被方志敏的信任所感動。高家駿給了她幾張“李貞,住址寶隆醫院”的名片,再交給程全昭20元錢當路費。“李貞”是方志敏給程全昭起的化名,取“真理”之意,又是“力爭”的諧音,就是“為真理而斗爭”。

“李貞”果然不負重托。

程全昭帶著高家駿交付的一個紙包,和方志敏分別寫給宋慶齡、魯迅、鄒韜奮和李公朴的四封信,趕赴上海。

她首先到了宋慶齡家,一位保姆開了門。程全昭講明來意,保姆稱宋慶齡去廬山避暑了。程全昭便把信和“李貞”的名片給了保姆。

程全昭隨即來到生活書店找鄒韜奮。但鄒韜奮當時在國外。程全昭留下了信和名片。接著去內山書店找魯迅。書店裡的伙計告訴程全昭:魯迅你是找不到的。但你如果有事,我們可以轉告他。程全昭就把信留給了伙計。

最后,程全昭來到中華職業學校找李公朴校長。李公朴也不在。學校老師告訴程全昭:李校長一般是晚上六點半來上課。程全昭就一直等在學校門口,終於見到了李公朴。

程全昭到底是沒有任何秘密工作的經驗,直接告訴李公朴說,“我從江西來,幫方志敏送一封重要的信給您。”李公朴卻不能憑這句話就完全相信程全昭,於是說了句不留把柄的話:“我不認識這個人,他怎麼會讓你送信給我?這樣吧,信先放我這裡好了!”

信都送到了,程全昭返回在上海的暫住地寶隆醫院。夜深了,一位打扮時髦的少婦來到寶隆醫院找“李貞”。她告訴程全昭,她姓宋,是宋慶齡派她來找李貞的。程全昭以為眼前的這位貴夫人就是宋慶齡,就把紙包中的文稿交給了她。這位少婦又告訴程全昭:“你來上海送信的事已經有人知道,你必須趕快離開上海,我就是特地趕來通知你的。”

第二天一早,程全昭就趕忙離開上海。因為錢已不夠回南昌,她隻能先回杭州。因為這次“私奔”,程全昭此后被家裡人嚴加看管。

而在南昌的高家駿,等了二十多天也沒有程全昭的回音。他著急,方志敏也著急。為了把余下的文稿送出去,高家駿又接受了方志敏的囑托,帶著與程全昭同樣的信件,到上海找黨組織。

高家駿請了長假,於1935年7月30日抵達上海。送出了方志敏寫給李公朴的信后,發現有人跟蹤,便急忙離開上海前往杭州。后來因家中失火,其余三封未送出的信全被燒毀。

高家駿回到杭州后,居然在第二年十月份偶遇了已被釋放的胡逸民。從胡逸民那裡,高家駿得知,他走后數日,方志敏就被蔣介石下令秘密處決了。軍法處雖不知高家駿、凌鳳梧等人合謀暗中為方志敏傳送密件,但已覺察他倆同情方志敏,關系較密切,凌鳳梧已被軍法處審查,不知所終的高家駿被通緝。

從此,高家駿改名高易鵬(亦寫作高翼鵬),逃離杭州,輾轉多地,在亂世中艱難謀生。他和程全昭的戀情最終無果。

那時的高家駿還不知道,他碰上的“老熟人”胡逸民,正在趕赴上海的路上,而且他的上海之行,也是為方志敏轉遞文稿。

據胡逸民口述,方志敏是在7月末的一個深夜裡,和他進行了最后一次長談。他暗暗塞給胡逸民一大包寫好和未完成的稿子,懇切地說:“你一定獲得釋放,我倆總算有過囚友之交,拜托你,拜托你出獄后,找到住四川北路的魯迅先生……”

這一番懇談,竟成永別遺言。

8月6日凌晨,胡逸民被一陣鐐銬的“嘩啦”聲驚醒,爬起來一看,方志敏正被幾個獄警押出囚室。經過自己的牢門時,方志敏投來一望,再無言語。幾天后,胡逸民獲知了方志敏被秘密殺害的確切消息。

一年后,1936年秋,在國民黨元老、中央監察院院長於右任出面說情和馮欽哉將軍的擔保下,蔣介石釋放了胡逸民。

胡逸民帶著方志敏的獄中文稿,趕赴上海去完成他的遺願。但是等胡逸民11月初抵達上海,卻晚了一步——魯迅先生於1936年10月19日逝世。

胡逸民轉而想把文稿交給共產黨的組織,然而十裡洋場,人海茫茫,一個國民黨的元老,怎麼可能找到共產黨的地下組織?正茫然無緒之時,他在報紙上看到了“上海救國會”的報道,突然眼前一亮,上海救國會的主要發起人之一章乃器,據說與共產黨頗為友善。

胡逸民輾轉找到了章家,把方志敏獄中文稿托付給章乃器夫婦,使這部分文稿得以留存下來。

除了程全昭、高家駿和胡逸民這三次傳遞獄中文稿,據胡逸民回憶,他的姨太太向影心時常到南昌的看守所中侍奉他,得以認識方志敏,也曾為方志敏向監牢外送過信(很可能包括文稿)。

向影心本身是一個極為復雜的人物。她是比胡逸民小二三十歲的姨太太,專程從南京到南昌照料獄中的胡逸民,似乎夫婦感情不錯。但是沒等胡逸民出獄,她卻和國民黨中央軍校教導隊總隊長桂永清混在了一起。后來她被戴笠相中,發展成了軍統女特務,然后又嫁給了毛人鳳……很可能方志敏早就敏銳地察覺到向影心不是那麼可靠,在《遺信》中說:“就是你的夫人,現在也表示缺乏勇氣。”

向影心傳遞獄中文稿隻有胡逸民的回憶中提到,其傳遞的內容和流向,隻怕會永遠是個謎。

千秋青史永留紅

幾十年以后,高家駿、程全昭和胡逸民,分別用口述或撰文的方式回憶過傳遞方志敏獄中文稿的經過。由於他們都是單線傳遞,再加上時間太過久遠,回憶中難免錯漏,彼此間亦有出入。比如高家駿和胡逸民都提到了傳遞的文稿中包括《可愛的中國》,其實這篇文章是由胡逸民傳遞的。又比如胡逸民說蔣介石親自來勸降方志敏,得不到史料支持。

目前,史學界相對公認的是,方志敏獄中文稿,是通過程全昭、高家駿、胡逸民、向影心四個人,分四次傳遞到監獄之外。但真正讓文稿交付黨組織的其實隻有兩次,即程全昭和胡逸民。

這兩個人互不相識,也沒有任何橫向聯系,他們經不同路徑傳遞了獄中文稿,中間相隔了一年多的時間。而且,這兩個人其實都沒有把文稿直接交到黨組織,而是非常巧合地交給了同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章乃器的夫人胡子嬰。

胡子嬰也曾撰文回憶自己接收和轉遞方志敏獄中文稿的經歷,她的回憶非常細致、細節充分,且能夠與其他人的回憶和史料相互印証,因而准確度要高得多。胡子嬰自己寫道:“因為時間已經過去四十多年,我也老了,可能有些小的出入……但由於這兩次經過印象很深刻,一次是冒了生命危險去取的,所以大致沒有錯誤。”她的回憶,特別是她在傳遞方志敏獄中文稿過程中的特殊位置,對還原整個過程提供了極大幫助。

“冒了生命危險去取的”那次,是去寶隆醫院找程全昭。胡子嬰就是那個“貴婦人”。當時程全昭問她姓什麼,胡子嬰不能用真名實姓,就用了母親的姓氏,說“姓宋”,這才讓程全昭誤把她認作宋慶齡。

那天,胡子嬰碰巧去生活書店,書店的負責人畢雲程等幾個人正在犯難。他們看了程全昭送的信,得知還有一包方志敏的文件在寶隆醫院。信的真偽無法証實,白色恐怖之下,這有可能是國民黨特務設下的圈套。如果不去取,更有可能辜負了那份從獄中冒極大風險送出的文件。

兩下為難之際,胡子嬰自告奮勇。她不是中共黨員,又有社會顯達身份,即便是圈套應該也有轉圜余地。但是風險依然在,畢雲程等人不同意。胡子嬰卻言出必行。這才由她取回了第一批方志敏獄中文稿,交給了畢雲程、胡愈之。

胡子嬰回憶,這包文件是密寫的,要經過處理才能顯出來,而且前四頁是真的空白,直到第五頁才有文字顯出來。“這文件如何到魯迅先生手中,又如何送到延安,我就全不知道了。”

胡子嬰還不知道的是,畢雲程是中央特科工作人員,他把顯影文稿抄件轉到了中央特科。當時的中央特科臨時負責人王世英看后,又將文稿抄件轉到莫斯科共產國際東方部。接著文稿又由莫斯科傳到巴黎《救國時報》社,1936年1月29日紀念方志敏烈士被俘一周年,《救國時報》全文發表了方志敏《在獄致全體同胞書》和《我們臨死以前的話》兩篇文稿。這是最早公開發表的方志敏獄中文稿。

出於對魯迅先生的尊重和方志敏信中的囑托,畢雲程將《給魯迅的信》和文稿抄件轉交給魯迅。魯迅先生確實收到了方志敏的獄中文稿,但並非由他傳遞給黨組織,相反,是黨組織轉遞給他的。

關於這段歷史,曾入選中學課本的《同志的信任》雖然與史實不符,但文中的判斷一點沒錯:“魯迅先生不是中國共產黨黨員,可是,在所有共產黨員心目中,他永遠是一個能以生命托付的、最可信任的同志。”

胡子嬰第二次接收方志敏獄中文稿是在一年多以后,“1936年11月18日傍晚,一個貌似小商的人將一部分方志敏烈士的遺稿送到我家。”這個“貌似小商的人”就是胡逸民。胡逸民說,他實在不知道到哪裡去找共產黨的機關或領導人,你們是救國會的知名人士,跟共產黨很好,你們一定知道,所以我隻好轉托給你們。

胡子嬰回憶,這批文稿沒有密寫,是用毛筆直接寫在紙上的,字跡與她一年前看到的信一樣。當天她就看完了文稿,印象最深的是《可愛的中國》。

胡子嬰對日期記述如此准確,是因為接收這批文稿五天后,章乃器被捕,即救國會“七君子事件”——那一天是11月23日。

胡子嬰怕敵人抄家,便打電話與宋慶齡聯系,經宋慶齡同意,胡子嬰立即取出烈士手稿交給章乃器的弟弟章秋陽(中共黨員),讓他乘出租車送到宋處。宋慶齡在新中國成立后回憶,她收到過文稿,后來轉交給了從延安來的馮雪峰。據檔案載:馮看后做了批語交“小K”(即潘漢年)。后來,馮又遵“小K”囑轉交謝澹如保存於上海。數年后,馮雪峰編輯出版的《可愛的中國》影印本就是這批珍貴文稿之一。

方志敏烈士獄中文稿裡最長也是最早完成的《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略述》,其手稿是1940年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在街頭發現的,當即以重金買下。黨史學界綜合相關資料推測,這篇文稿很可能就是向影心傳遞出去的。

時任八路軍參謀長兼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負責人的葉劍英,看后寫下《看方志敏同志手書有感》:

血染東南半壁紅,

忍將奇跡作奇功。

文山去后南朝月,

又照秦淮一葉楓。

郭沫若讀了方志敏獄中遺著后,亦感慨不已,和葉劍英詩:

千秋青史永留紅,

百代難忘正學功。

縱使血痕終化碧,

弋陽依舊萬株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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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常雪梅、謝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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