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祁
一
长征前夕,王泉媛在邓颖超的领导下参加了扩红工作,并第一次认识了中央扩红工作队队长王首道。
长征开始的时候,组织上有规定,女红军没有谈恋爱的不准谈恋爱;长征出发前谈了恋爱的,不准结婚;结了婚的,不准怀孕生育。当1935年红军历经千辛万苦到达贵州边陲古城遵义时,部队暂时解除了夫妻不能同住一室的规定,女红军又能和丈夫在一起了,她们似乎找到了在红都瑞金的感觉。
这时,为了扩大红军的影响,党中央作出部署,在积极筹备“遵义会议”召开的同时,抽调一部分同志组成地方工作团做群众工作,负责人为王首道,王泉媛也被临时抽调上来。这样,王泉媛和王首道在一个部门工作,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地方工作团虽然是临时组织,可这里的大部分成员王泉媛并不陌生,一起共事的蔡畅和金维映既是大姐又是校友,大家能调到一起工作确实很有缘分。
忙完工作后的一天晚上,被王泉媛唤作阿金姐的金维映突然来到王泉媛的住处,随同一起来的还有蔡畅大姐。“泉妹子,这些天看你眼睛红红的,好像是有心事,能说给我们听听吗?”两位大姐说明来意。
王泉媛给两位大姐讲了自己苦难的身世、童养媳的生涯、丈夫暴病死亡的不幸、无家可归的后顾之忧等,话到伤心处,两位大姐不由自主地陪她一起流下了同情的心酸泪。
蔡畅大姐语重心长地开导她:“泉妹子,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很长,一定要振作起来。你的婚姻是封建制度给你的枷锁,丈夫死了,这是你的不幸,可你有重新选择的权利,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金维映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没有立即揭穿谜底:“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想给你介绍一个人,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心直口快的蔡大姐揭穿了谜底:“阿金,你别再摆迷魂阵了,我替她说吧。这个人就是王首道。”“过去,我们不了解你的身世,也不知道你的婚姻状况,对你关心不够。如果你觉得合适,我们就给你做主了。”
两位大姐是认真的,可王泉媛却毫无思想准备。
在部队离开遵义的前一天晚上,王泉媛接到“紧急通知”,到顶头上司王首道的住地开会,没想到,这次会议的主题竟是自己的婚姻大事。
会议由蔡大姐和金大姐主持。“今天的会不讨论工作大事,只研究你们俩的个人大事,我们事先已经征求过你们的意见,不反对就是同意。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们没有时间享受花前月下的浪漫爱情,可我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也需要爱情……我俩商量过,原想给你们择个良辰吉日,好好庆贺一番,可环境和条件不允许,只能选择今天,因为明天部队就要出发。你们就珍惜这不可错过又不可多得的幸福时光吧。”
简单的“会议”结束了,两位大姐走了,王泉媛突然孩子似的哭了。
革命者的结合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连一个必要的仪式都没有,连一个定情的信物都没有。
这是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夜晚。俩人不近不远地坐着,一直保持着“理智”的距离。王首道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件用红绸子包裹的物件,一层层地打开,原来是一把乌黑锃亮的小手枪。
王首道来到王泉媛面前,仔细地看了一眼那张漂亮的脸问:“喜欢吗?送你的。”
王泉媛受宠若惊:“谢谢首长!”
王首道说:“能不能改个称呼啊,咱们已经是夫妻了,这样叫起来多别扭啊。”
王泉媛问:“怎么个改法啊,我还没有想过,听你的。”
王首道说:“我也没有想好,随你的便吧,只要不叫首长就行了。”
王泉媛回答:“是,首长。”
王首道说:“这把小手枪是我从敌人手里缴获的,还有八发子弹,就算是我们的定情物吧。听说你的枪法很不错,想来你一定喜欢,就收下吧。”
王泉媛含情脉脉地表达了心意:“可我没有什么送你啊?我们老家有个习俗,新娘要给新郎送上一双亲手做的千层底的布鞋,穿上这双鞋,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会回到亲人的身边来……”
王首道:“就是不穿你做的千层底,我也不会离开你,即使暂时离开了,最终还是要回到你身边来。”
王首道和王泉媛在从遵义开拔的前一夜,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在一起真的只有一个夜晚,第二天两人就匆匆分手,各回各的单位,不得不跟随大部队撤出遵义城。
部队出发前,王泉媛那不争气的眼泪再一次涌出眼眶。
王首道安慰王泉媛:“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多保重!”
1935年6月26日,王泉媛随干部休养连到达两河口。部队刚刚安营扎寨,先一步到达的王首道得到消息后,派通讯员接王泉媛到他的住地见面。王泉媛喜出望外,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王首道和王泉媛在短短一夜的恩爱后,马上就在黎明时分出发的号角声中分开了。见亦难,别亦难。天亮了,王首道又把王泉媛送回干部休养连驻地。行军路上,两个人虽然能时常碰面,却无法同居。翻过大雪山后,前面是连绵不绝的草地,王首道跟随大部队走了。没想到,这一面几乎成了他们的诀别!
长征路上结婚,王泉媛和王首道是破例的一对。当年王泉媛只有22岁,活泼大方,工作能力又强,很是招人喜欢。他们的不平凡在于,他们的婚姻是一段始于长征、终于长征,仅有两日情缘的婚姻。此后,王泉媛历经艰辛,却再也没有和心上人相聚的机会,好心大姐们极力撮合的好事,让她饱受几十年的相思之苦,可以说是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思念。王泉媛这位从赣江之畔冒死跑出来参加革命的女战士,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总是不能平静,王首道的影子总是在她眼前晃动,使她禁不住回想起两个人短暂相处的时光。可是最后,两人分别又组织了各自的家庭……
那么,究竟是怎么样的原因使得这一对夫妻从此天各一方了呢?
原来,1937年3月,西路军在河西走廊与马家军经过40多天血战后,损失惨重,西路军总指挥部、九军、三十军和由王泉媛任团长的妇女独立团被围。最终,王泉媛被马匪捉去。历经周折,王泉媛逃了出去,一路乞讨寻找部队。
1939年3月的一天,王泉媛手拄拐杖,终于来到兰州“第十八路军驻兰州办事处”,她轻轻地敲开了“办事处接待室”的门。那个在长征路上几次向王泉媛求婚都遭到拒绝的人冷漠地接待了她。他说:“你们走了三年了,说回来就回来,没那么容易。”语气很生硬,也很坚决。
1939年夏,她第二次找“八办”时,“八办”没有了,从西路军一同逃出来的姐妹告诉她,说有人说,王泉媛在“八办”发了誓不再当红军,并在“八办”留了封信给王首道,说她永远也不想再见他了。王泉媛心中感到一阵悲哀,绝望之际,她只好回到了江西泰和老家。途中,为了活命,她不得不与一个叫万玲的男人结婚。这个男人曾答应把她护送回家,可是他却在中途跑了,又找了别的女人。
1942年7月,当王泉媛衣衫褴褛、腿脚溃烂地回到老家时,家里人都不敢相认。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当地人都不知道她曾经是红军女团长。后来,王泉媛嫁给了一个叫刘高华的革命烈士后代,下地种田,自食其力。
1982年夏季的一天,王泉媛来到北京,这一次,她是来请康克清大姐作证的,她要求恢复自己的党籍。顺道,她也想来看看几十年来常常会日思夜想的“他”。
在中国妇女联合会,王首道向她走来了。远远望去,他高挑的个子,依然很瘦,灰白头发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浑然一体。
“泉媛同志,你好吗?”王首道上前伸出了手。王泉媛迎过来,紧紧握住了曾经是她丈夫和战友的男人的双手,心里翻腾起酸甜苦辣,眼泪一下就蒙住了视线。快半个世纪了,没想到还能见一面!仅这一面,她盼了足足46年啊!两河口那座小木屋,在她的心中长成了一棵树、一座碑,成为她永恒的思念。
王首道从许多老战友那里已听说了王泉媛的遭遇,心中潮涌浪翻,才问了一个“好”字,便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她盼望能见到他,她心里一直存着一个疑问,这疑问自从她被兰州“八办”拒绝后,就像铁钉一样钉在了她的心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王泉媛再也忍不住了,说:“有人说我在‘八办‘给你留了封信。”
王首道吃了一惊:“我不知道这封信的事,我在延安等了你三年,见你没有回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他捂住脸说不下去了,眼泪从他的手缝里渗了出来。
这一次会面是短暂的,但了却了王泉媛半个世纪的心愿。
1994年,王泉媛到北京,她再一次见到了病中的王首道。“首道,我来看你来了!”王泉媛笑着走了进来,眼里闪动着泪花。为了这次相会,王首道交待工作人员,不许外人在场。两人又相见了,一股幸福感涌上王泉媛心头。那天,她专门到王府井百货商店买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相互问候了一遍后,王泉媛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双手工做的千层底黑布鞋,郑重地把它交到了王首道手上。王首道双手颤抖着接过布鞋,浑浊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说:“你没有忘记遵义时的诺言!”两位老人颤抖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们有多少知心话要互相倾诉啊。整整60年了,60年的等待太久太久,60年的风雨太多太多。王泉媛喃喃地说:“60年了,我说的话终于兑现了!”
两位老人走到一起,王首道挽起王泉媛的胳膊。
站在他们身边的女儿王维斌,为两位老人拍下了这张他们有生以来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影。
1996年9月24日晚,王首道逝世。住在江西省泰和县城老干部住宅区的王泉媛得到了这一消息,她几乎晕厥过去。
王泉媛再一次病倒了。躺在床上,半个世纪来的风雨坎坷和生生死死,又一幕幕地重现在她的眼前。手捧珍藏了两年的合影照片,王泉媛终日以泪洗面,“首道,你答应过走再远也会回到我身边的,可你没做到。你这一去,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悲凉的哭声,诉说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同时,也将人们的思绪带进了那战火纷飞、血雨腥风的年代。
2009年4月6日,《井冈山日报》报道:中国共产党党员、离休长征老干部、原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妇女先锋团团长王泉媛同志因患脑血栓、支气管炎等多种疾病医治无效,于2009年4月5日在泰和县人民医院不幸逝世,享年96岁。
相关专题 |
· 期刊选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