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少东
▲华工在战场上紧急修复被炸毁的铁路。
一家法国军工厂的车间,工人除了华工,只有法国女性。
随后,为了保证安全,华工运送路线改为绕道非洲好望角,或者横渡太平洋抵达加拿大,再从陆地横穿加拿大,越过大西洋到达法国。尽管躲过了德国潜艇的威胁,但这两条路线都大幅增加了行程,一般要走三个月以上。
在运送华工的轮船上,英、法两国并没有兑现合同中规定的饮食和住宿条件,所有的华工都被关在狭窄、封闭的船舱内,船舱毫不透气,湿热无比。漫长的行程加上恶劣的航行条件,很多华工都得了航海病,在缺乏医疗救治的情况下死去,尸体被直接丢到海里。究竟有多少华工葬身大海,永远无法考证。
最优秀的劳动者
当崔志卿、朱桂生们到达法国马赛港时,他们在海上漂浮了三个月的心终于落了地,但这并不是幸福生活的开始,他们甚至来不及舒展疲惫不堪的身体,就立刻被送到了前线,在傲慢的欧洲白人眼里,他们只是一群健壮的廉价“工蚁”而已。
先后到达欧洲的14万多华工,其中有9.6万人被分配给英军,3.7万人由法国支配,另外还有1万余人则在美国赴欧远征军中服役。
按照最初约定,华工的工作是以工代兵,并不参战,但事实上华工的工作无不与战争相关。在工作安排上,法招华工多被安排到军工企业,受雇于法国的华工由法国军事当局负责。从布雷斯特到马赛,从里昂到敦刻尔克,不管是在国有兵工厂中还是在冶金、化工、建筑行业的私营企业中,都有华工的身影。编号“27746”的朱桂生就被送到拉罗谢尔附近从事战地服务,他最初在面粉厂工作,后来被安排运送粮食弹药。
在1917年8月中国向德国宣战以后,法国把中国劳工推向了最前线。他们虽不直接参与战斗,但要负责运送伤员,在战争的间隙去战场上搬运尸体。有的华工还向前线运送弹药,另一些人就留在了战壕中修缮掩体,维护机枪阵地。
而英招华工则几乎全部被投放到前线,挖掘战壕、修筑工事、野战救护、掘埋尸体、清扫地雷、筑路架桥、解运粮草、装卸给养……但凡战争所需,几乎无处不往、无所不为。另一些则替代了被派往法国的英国码头工人和运输工人,这样就使得英国工人能够回到英国从事他们的职业。但无论是在前线还是后方,华工从事的都是最艰苦、最繁重的工作。
一位叫张邦永的华工后来写过《华工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片断回忆》,文中讲述:有些地方与敌人战壕相距不过50码。我们站在敌人战壕前挖战壕,战壕挖好后,英兵才进来,所以我们实际是在最前线。这也是与威海卫时所订合同中“不作战”的话,是不相符的……
在欧洲战场上,华工们超强的适应能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给西方人留下深刻印象。威海档案馆曾几次赴欧收集一战华工史料,董峰告诉记者,他曾经看到一份1918年的英国陆军部报告:“中国劳工是所有外国劳工中最优秀的……大多数劳工都能熟练地工作或者说能很快掌握工作技能,而且他们一直都在铁路、兵工厂和坦克车间高效率地工作。”法国军队总司令福煦也曾在给法国总理的信中写道:“(华工)是非常好的劳工,他们可以成为最好的士兵,在炮弹的狂射之下他们能保持很好的姿态,毫不退缩。”
然而,华工的付出和回报是不成比例的,特别是在没有一个强大国家作为后盾的时代,他们只能是任人宰割的角色。比如原本合同中承诺的“包吃包住”,其实是要在华工的薪金中扣除的,于是,伙食费要扣、置装费要扣、医疗费要扣,收入最低、人数最多的普通华工,甚至有将近一半的薪金拿不到手中。1919年的英国议会会议备忘录也不得不承认:“华工比其他有色种族的劳工担当了更大的风险,但是他们甚至连几块小小的军功章也未能得到。”
对于中国劳工而言,繁重危险的工作和微薄的工资都可以忍受,难以忍受的是来自英法军队不公正的对待和歧视。
在协约国军方的眼里,华工是他们雇佣的苦力,没有什么尊严可言,军方所推崇的华工管理方式是:要凶要狠,不要吝惜暴力。
董峰告诉记者,法国人天性自由散漫,对华工的管理也相对宽松一些,但是也很有限,只是允许华工穿平民服装、进入咖啡馆和酒吧等。这些在英军的管理中是被绝对禁止的,理由是“防止华工逃跑”,法国些许的宽松还招致了英国的抗议,认为“加大了英军管理华工的难度”。
英军甚至禁止华工使用英国人的厕所。1917年,华工第13营的一名华工因为内急触犯了这项规定,遭到了英军的残酷殴打。这一下触怒了中国劳工。以山东人为主的华工中有不少会几手拳脚的“练家子”,他们冲上去与英军打成一团。这次冲突被英军用枪炮平息,华工的死伤情况没有记录,留下的结果只是英军认为“13”这个数字不吉利,遂把13营拆散,另编成第64营。
尽管遭受了各种不公正的待遇,但华工们仍然保持着勤劳朴实的本分,与协约国军队并肩作战。身处前线的华工们,不可避免地被裹挟入战阵。在1917年法国皮卡第的一场战斗中,德军冲入了英法阵地,修缮战壕的华工们不得不用铁锹、镐头与德军展开搏斗。当援军赶到时,大部分华工已经战死。
战地浪漫
一战的血腥和惨烈是空前的,战场上数以百万计的生命变成了炮灰。在一线搏杀的军队都是由各主要参战国的青壮年男性构成,伤亡人数让人震惊。根据法国政府的统计,一战之中,年龄在15至30岁的法国男子,每3个人便有1个死于战火。即便把法国男子年龄段的上限提高到49岁,死亡率也高达13.3%。对当时只有4000万人口的法国来说,这样的损失极为可怕,整个国家的主要劳动力人口大幅降低,男女比例严重失调。
也正是出于这样的现实,英法不得不从万里之外的中国紧急雇佣了14万青壮年男性劳工。如果一战在1918年底没有结束,这个数字还将继续增长。英法两国提出的招工计划超过了20万人,而北洋政府在战后则直接宣称派出了20万华工参战。
在男性奇缺的法国,东方男子与西方女性的爱情意外生长,算得上14万华工在欧洲战场上遭遇的惟一一抹浪漫。
1918年7月的一天,一位法国姑娘跑进华工服务中心,急切地恳请工作人员按照中国传统习惯为她保媒,她要嫁给华工中的一个“杨先生”。
中国著名历史学家蒋廷黻,那时正在巴黎的基督教青年会华工服务中心担任干事。他本来在美国留学,一战爆发后自愿到法国参加战地服务,与为数众多的华工们相遇欧洲。蒋廷黻先后在里昂和勒克列索的兵工厂组织华工服务社,教授中国工人法文和中文,替他们写家信,寄钱回家。蒋廷黻接待了这个主动上门“提亲”的法国姑娘,他并不看好这样的跨国婚姻,就提醒她说,中法两国生活习惯很不一样,结婚后肯定有非常多的不方便,而且华工在合同到期后是要回中国的。
可那个法国姑娘非常坚决,表示自己愿意跟着“杨”到中国定居生活。她还说,如果失去这次机会,她可能就没有机会结婚了。即便嫁人,也可能嫁给一个法国人中莫名其妙的家伙,挣一点钱就喝酒,喝醉了回家打老婆。她和“杨”已经接触了一年多了,从没发现他喝酒,而且他身上有很多法国男人不具备的优点。
这是蒋廷黻曾经回忆的一段轶闻,“杨”的全称叫什么,现在已经找不到了,这段跨国爱情的结果也不得而知。不过,爱上华工的法国姑娘远远不止一个。
在当时的法国,青壮年男性大多被征召入伍,劳动力奇缺,以致很多女性不得不进入工厂,顶替男子的岗位。像司机、建筑工、搬运工这些重体力职业,也出现了大量的女性工人。在华工相对集中的机械厂、坦克厂这样的军工企业里,女工人数更多。她们随时都能与华工接触。
绝大多数华工在中国只是底层劳动者,但他们应募时经过了严格筛选,年龄在18到40岁之间,不但身强力壮,而且吃苦耐劳,再加上出色的学习和适应能力,华工很快成了工厂中的“第一流工人”。他们深受法国工厂和军队的欢迎,不论在后方的港口、车站、仓库,还是战地,只要看到起重机,几乎都是由华人操作,法国海军还声明,外国劳工只需要中国工人。不少法国女性也对华工产生了特殊的好感,她们发现,华工会把每月工资中的大部分节省下来,按时寄回家,余下的生活费也不会像法国男人那样去酒吧或咖啡馆里挥霍。中国人身上的质朴、坚毅和自制的东方生活方式,颇受法国女子青睐。
越来越多的法国女子希望嫁给中国工人。这一现象,一度成为中法两国政府高度关注的焦点。
1917年5月,一份来自勒阿弗尔的治安报告指出:当地部分法国人开始对华工极不友好,甚至聚众抗议当地华工。他们抱怨说:“如果法军继续伤亡的话,法国就没有男人了。因此,我们继续打仗还有什么意义?最终结果只会使中国人、阿拉伯人和西班牙人,娶走我们的妻子和女儿,并且迟早瓜分我们在前线为之献身的法国领土。”
法国内务总长鲍慕司甚至在媒体上发布通告说:“华工多数是家境贫寒的苦力……我们法国的妇女,为什么不嫁给那些凯旋的法国士兵,而偏偏打算与黄皮肤的苦力联姻呢?希望广大法国女子迅速觉醒。”
依照当时的法国法律:本国女子若嫁与外国男性,则自动失去法国国籍。因而,法国政府没有给一对法国女子和华工办理结婚手续。这时,来法国准备参加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之一、素有“民国第一外交家”之称的顾维钧发表了声明:中国政府可以代负相关责任。
江苏籍的华工张长松和他的法国妻子露易丝,就是在中国驻法大使馆完成了结婚登记手续。
张长松到法国后,先是做了8个月的码头工人,然后被派到战场上搬运尸体,后来因为身体素质出众,被一个军工厂招做锻工。张长松心灵手巧,头脑聪明,而且很快学会了一些法语,成了军工厂华工的一个核心人物。一次,他出面帮一位华工讨要漏算了的薪水,工厂的会计敷衍了事,不想理会。张长松一怒之下,揪着会计的领子去找总经理讨说法,吵闹声引来了众多围观者。这个高大、仗义、勇敢甚至有些莽撞的中国人,赢得了一位法国女工的芳心。她就是露易丝。
中国大使馆给两人颁发的结婚证书,并不能作为张长松继续留在法国的凭证,好在他很快得到了新的工作合同。1925年,法国的法律条文做出了修改,接受了法国女性和外国人的婚姻。已经育有一儿两女的张长松夫妇,在巴黎市政厅办理了第二次结婚手续。而在信奉天主教的妻子的要求下,第二年两个人又在一座天主教堂举行了第三次结婚仪式。
张长松与露易丝的结婚历程可谓一波三折,但终得正果。张长松也由此获得了法国国籍,从此定居在那里。
编号“27746”的朱桂生,也娶了一位名叫巴蒂斯特的法国姑娘,定居法国。2002年3月5日,朱桂生与世长辞,享年106岁,是最后一位辞世的一战华工。
据战后统计,大约有3000名华工因与法国妇女结婚,或者得到了新的雇佣合同而留在了法国,成为中法关系史上第一批移居法国的中国人。
劳工神圣
1918年11月11日,德国投降,4年零3个月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协约国的胜利宣告结束。
中国北洋政府在1917年8月与德国断交宣战,公开加入了协约国一方,此时也终于成了战胜国的一员。值得一提的是,北洋政府向德国宣战与华工有着直接关系。1917年2月,德国潜艇击沉了运送华工的法国轮船Athos号,540名中国劳工葬身大海。这成了北洋政府公开对德宣战的直接肇因。
宣战之后,当时执政的段祺瑞政府曾表示,愿意派出50万中国军队赴欧洲对同盟国作战。这纯粹是做做姿态而已,以当时中国的国力和纷乱的政局,派出大军远征欧洲无异于痴人说梦。英法等国自然心知肚明,并没有接受段祺瑞的提议,派军一事不了了之。
中国参与一战的只有14万中国劳工。
一战胜利的消息传到中国,北大校长蔡元培发表演说,高呼:“劳工神圣!劳工万岁!”英国殖民大臣特别致电威海卫租借地行政长官骆克哈特,表示向威海人民祝贺,并感谢华工军团对战争所做出的贡献。
但是,没等大家缓过劲来,时局的发展就把中国这个战胜国的美梦击碎。在1919年1月的巴黎和会上,中国并没有获得战胜国应得的尊重和权利。
中国代表团是带着举国上下的热切期望进入巴黎和会的。这个国家已经太久没有品尝过战胜国的滋味了,满以为这次胜利,能够提升中国的国际地位,在国际上扬眉吐气一把。中国代表团提出废弃势力范围、撤退外国军队等七项条件,后来又提出取消“二十一条”,以及要求收回大战时被日本乘机夺去的德国在山东的权利等要求。与列强争抢分赃不同,中国所求不过是收回本属于自己的领土和权益,但这些要求却被列强否决。列强甚至指责中国没有资格作为战胜国,因为中国“未出一兵,宣而不战”。中国代表最有力的反驳依据只有参战的华工:“欧战时在战线中之华工二十万人,掘战壕,搬炮弹,制枪子,无论后方前线,华工均奋勇当先。中国何负于协约?”
巴黎和会上屈辱的一幕幕传回国内,群情激愤的学生走上街头,爆发了改变日后中国命运的“五四运动”。
1919年6月27日,《凡尔赛条约》正式签字的前一天,留在巴黎的华工和中国留学生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一个奇特的包裹邮寄到了中国代表团首席代表陆徵祥手中,他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把手枪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苟签名承诺日本之要求,请即以此枪自裁,否则吾辈必置尔于死地!寄出手枪与字条的,正是当时尚在法国的中国劳工——山东省莱芜县牛泉镇上裕村村农民,编号97237的毕粹德。
中国代表团最终没有出席最后一天的巴黎和会,拒绝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但列强们置若罔闻,中国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地理名词”,一盘等待重新分割的肉。德国战败了,交出青岛和在华特权,日本是战胜国的一员,将这些尽收囊中。
14万华工两年多的血汗和牺牲,并没有换来应得的公正。
一战结束之后,华工对英、法两国没有什么使用价值了,开始被陆续遣送回国。到1921年最后一批华工登船,总共有11万多名华工回到了祖国。
关于华工在一战中的伤亡数字,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定论,英法对华工的死亡并不在意,从没有认真统计。一战结束后,法国政府统计留法华工大约为3000余人,数年后又把这个数字扩大到了1万余人。即便照此判断,牺牲或者病亡在欧洲的华工也在万人左右。死难华工中有名有姓者只有1874名,埋葬在法国、比利时的69个公墓中。
从1925年开始,旅法华工总会数次呈文法国政府,要求为法国捐躯的华工建立特别墓地、竖立华工纪念碑、抚恤死难者家属、拨款华人子弟教育等,但均未获得回音。直到1988年,在纪念一战胜利70周年的日子里,法国政府终于公布有关华工的文献,尘封数十年的华工为法国捐躯的历史方重见天日。
在巴黎华工聚居地的街口建筑物墙上,法国政府镶嵌上了纪念华工的铜牌,上面用中文和法文刻着:“公元1916-1918年,14万华工曾在法国参与联军抗战工作,有近万人为此献出了宝贵生命。”
在法国索姆省一个名叫博朗古的小村庄,埋葬着14位“献出了宝贵生命”的华工。他们的墓碑是1920年同乡回国前所立,上面刻着“永垂不朽”、“勇往直前”、“鞠躬尽瘁”、“虽死犹生”的中文字样。有的墓碑上刻有名字,有的则只是一串数字——墓主人当华工时的编号。
他们的墓碑朝向东方,他们永远回不去的祖国的方向。
(本版图片由威海市档案馆提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