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喜歡白雪的毛澤東,第一次用詩筆寫下了雪景,寫下了與獵獵紅旗交相輝映的雪景。“漫天皆白”,一個“漫”字,點化出風飛雪舞的強烈動感和雄渾大境。“情更迫”三字,透露出行軍背后的整個戰局。“風卷紅旗過大關”,同唐代詩人岑參筆下沉重悲涼的“風掣紅旗凍不翻”相比,更有一種開拓、舒展和從容的氣度。
接著,在“行軍”、“過關”、“何去”這一連串動態描寫的鋪墊之后,陡起一句“十萬工農下吉安”,猶如一支勢不可當的利箭,射穿了迷迷漫漫的千裡風雪,透露出詩人那流動順暢的感覺和此行必勝的豪情。
《如夢令•元旦》和《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寫的都是行軍所見,一樣地感覺愉快。
毛澤東似乎有意要把自己的這種感覺,這種情緒,流播於軍營,在1930年2月間把這兩首詞抄給了陳毅,還同朱德一起探討過。
兩首詞在紅軍裡傳開后,有的人還抄寫在自己的本子上。《如夢令•元旦》就是謝覺哉1956年在一篇題為《關於紅軍的幾首詞和歌》的文章中首先披露,發表在《中學生》雜志上面。
紅軍開始進入全盛時期。1930年6月,以朱德為軍團長、毛澤東為政委的紅一軍團在福建汀州成立,下轄四個軍,近萬名官兵。兩個月后,以朱德為總司令,毛澤東為總政委的紅一方面軍在湖南瀏陽成立,下轄林彪和彭德懷率領的兩個軍團,近4萬名官兵。
贛西南蘇區連成了一片,擴展到幾十個縣境。
中國革命,開始走出1927年大革命失敗以來的低谷。
發展的形勢,讓主持中央工作的領導人,腦子熱了起來,以為革命的高
潮果真來臨了!
他們從上海發出指示,要紅一軍團打南昌,紅三軍團打長沙,然后同賀龍的紅二軍團和徐向前的紅四軍團一起去圍攻武漢。
他們豪邁地把這個戰略叫作“飲馬長江,會師武漢”!
不是詩人的革命家們,卻迷惑在了詩意的暢想之中。
毛澤東不得不執行中央的指示,去打南昌。
1930年7月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他和朱德率領一軍團從福建汀州出發了。
驕陽之下,毛澤東策馬而行。悶熱的天氣,熾熱的胸懷,似乎又隱約燃著一點憂慮之火。
但眼前是紅軍前行的壯舉,胸中有會師武漢的憧憬,不管結果如何,畢竟讓人振奮,讓人激動。
作為統帥和詩人,毛澤東不能不油然而生一股氣吞山河、壯懷激越的崇高感來。
正是在從汀州到南昌的途中,他不禁吟詠起來——
六月天兵征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
贛水那邊紅一角,偏師借重黃公略。
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
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
這首《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寫的還是進軍,還是一幅壯美的行軍圖。和前兩首小令不同的是,詩人把中央關於湘、鄂、贛三省的戰略部署也寫了進來,其意象,其比喻,其氣勢,更有了一種震撼力。
“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何等的奇情壯志!
人而有志和立志,是為常事。難的是一生有志,並遵志而行,永志不衰﹔難的是一旦立志,便志不可摧,矢志不移。
毛澤東一生擁有著奇情壯志,並在奇情壯志的策勵下,一路前行。
學生時代,他要“指點江山”!
大革命時,他問“誰主沉浮”?
創建蘇區,他“征腐惡”、縛鯤鵬!
漫漫長征,他縛蒼龍、裁昆侖!
解放戰爭,他“過大江”、“追窮寇”!
勝利以后呢?他“送瘟神”、“換新天”、“驅虎豹”、“爭朝夕”……
回到《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
“鯤鵬”,這神話中的大魚大鳥,人們習慣上用它來比喻氣勢宏大的正面形象,毛澤東卻一反常例,用它比喻敵酋頑凶,故用萬丈長纓才能把它捆住,也隻有懲腐惡的“天兵”,才有如此氣勢。
在毛澤東的全部詩詞正文中,提到全名的現代人物,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反第一次“圍剿”時抓獲的國民黨中將師長張輝瓚,一個就是“偏師借重”的黃公略。黃公略當時是紅一軍團的第三軍軍長,開辟了湘贛根據地,所以說是“贛水那邊紅一角”,使紅軍主力的行動有了依托。一年后,黃公略在行軍途中遭敵機掃射犧牲了。
“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這突兀起意的兩句,化自杜甫的“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雖然改變了杜詩的境界,但於慷慨激昂之中,仍見悲愴。
對攻南昌打長沙的“詩意”構想,毛澤東或許有難言的隱憂情愫。這多少會影響他在行軍路上的感覺。
紅軍官兵唱著悲壯的《國際歌》,伴隨這特殊的歌聲,突然龍卷風從天而降,彌漫四周,仿佛昭示人們,這將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卻又前途未卜的戰爭。詩人的心情突然從“席卷”、“直搗”的豪邁,轉向了沉郁、悲愴一路。
卓越的革命家,似乎應該具有詩人那種難以遏止的想象和激情。
想象能穿透歷史的風雲,能描繪具有魅力的未來。激情能把千千萬萬的人民鼓動起來,導引他們踏著荊棘勇敢地奮進。
然而,打仗畢竟比不得作詩。
沒有理性的想象和激情,常常成為蔓延無度的野火,燒了別人,也會毀了自己。這種現象在歷史中不乏其例。
奉命“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的紅一軍團,在7月30日那天抵達和南昌僅一江之隔的新建縣。守敵果然太強,明顯打不下來。
毛澤東做出了一個十分聰明的決策,隻讓一小部紅軍朝南昌城裡打了幾槍,說是紀念三年前的八一南昌起義,然后便撤走了部隊。
這就是毛澤東,既把作詩和打仗融為一體,又把兩件事恰當分開。有詩人的想象與激情,又有政治家的深謀與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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