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無法完成的自傳
在陳獨秀是“遣悶”之作的《實庵自傳》,而在陶亢德卻如獲至寶,立即發布廣告,稱它是“傳記文學之瑰寶”,對陳獨秀終於如約交出書稿,極為稱道,並附編后記說:“陳先生是文化導師,文壇名宿,擱筆久矣!現蒙為本刊撰文,實不特本刊之幸也。”《宇宙風》連載於散文十日刊的51、52和53期,書名為《實庵自傳》,署名陳獨秀。《實庵自傳》兩章,使讀者從中看到“自幼便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的傳主,將有著怎樣的童年,看到傳主18歲那年赴南京鄉試,是什麼促使他摒棄科舉,走上“康(有為)黨”之路。那一個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人物,如“嚴厲的祖父”、“能干而慈愛的母親”、“阿彌陀佛的大哥”,以及院試考官和鄉試考官,無不給讀者留下難忘的印象。
望孫子盡快成才的“嚴厲的祖父”,有個“白胡爹爹”的綽號,“孩子們哭時,一說白胡子爹爹來了,便停聲不敢哭”,就是這個“嚴厲的祖父”,也常常因為讓年少的陳獨秀背誦《四書》、《五經》而“氣得怒目切齒幾乎發狂令人可怕”,而更讓老人不解的是,陳獨秀“無論挨了如何毒打,總一聲不哭,他不隻一次憤怒而傷感的罵道:‘這個小東西,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惡強盜,真是家門不幸!’”
與祖父的毒打形成對照的是,每每這個時候,母親便會暗自流淚,“母親的眼淚,比祖父的板子,著實有威權,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怕打,不怕殺,隻怕人對我哭,尤其婦人哭,母親的眼淚,是叫我用功讀書之強有力的命令。”他說母親“很能干而疏財仗義,好打抱不平,親戚本家都稱她為女丈夫。”但是,母親也有“優容奸惡,缺乏嚴肅堅決的態度”的缺點,而這恰恰又為他所承襲,他說:“我和我的母親同樣缺乏嚴肅堅決的態度,有時簡直是優容奸惡,因此誤過多少大事,上過多少惡當,至今雖然深知之,還未必痛改之,其主要原因固然由於政治上之不嚴肅、不堅決,而母親性格之遺傳,也有影響罷。”
對於“阿彌陀佛的大哥”雖著墨不多,但卻將大哥既要接受“母親嚴命,教我習八股,預備應考”,又要哄勸“難說話的弟弟”,上下為難,無計可施的窘態,寫得躍然紙上。
在第二章的“江南鄉試”中,對包括自己在內的應試的“正人君子”刻畫得更是入木三分。帶著“‘讀書人’這張體面的護符”,打著“奉旨江南鄉試”的招牌,這班“正人君子”來到京城,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生拿硬要,偷雞摸狗,齷齪卑劣,動輒以“我們是奉著聖旨來鄉試的,你們誣蔑我們做賊,便是侮辱了皇帝!”以此唬人。對舊時考場和考生百態,更是涉筆成趣,惟妙惟肖。由此他極為厭惡科舉考試,並因之而與之決絕。他由“考生的怪現狀”,聯想到倘若這班人得了志,“國家和人民要如何遭殃”。“這便是我由選學妖孽轉變到康、梁派最大動機”,並“后來接二連三做了使他們嚇破了膽的康黨、亂黨、共產黨,而不是他們所想象的舉人、進士、狀元郎。”
陶亢德似乎注意到書稿上所寫的“寫此遣悶”,故在連載時,特意給讀者提示:“每期都有”,而老友汪孟鄒在印發《實庵自傳》單行本的《刊者詞》中也說:“本集是《實庵自傳》的初兩章,然可從中窺見作者少年的環境和其特有的奮斗精神。先為刊出不是無有意義的。”“每期都有”和“先為刊出”,都是造成既成的事實,以催逼后續篇章的完稿。
出獄后的陳獨秀,面對已是全民抗戰的局面,他每天不是寫文章就是發演講,盡管陶亢德一再催逼,他仍是不為所動。這一點,陶亢德也意識到,他說:“到達漢口以后,他的全副精神就放到抗戰文章上了,自傳也無心思續寫。”陶亢德也知現在仍催逼續寫《實庵自傳》,是有點“不知道緩急輕重”,可是,出於多年辦刊辦報的職業習慣,每次去信都忘不了叮囑一句“有暇甚至撥冗續寫的話。”1937年11月3日,陳獨秀致信陶亢德說:
“弟之自傳,即完成,最近的將來,亦未必能全部發表,至多隻能寫至北伐以前也。弟對於自傳,在取材、結構及行文,都十分慎重為之,不草率從事,萬望先生勿以速成期之,使弟得從容為之,能在史材上文學上成為稍稍有價值之著作。世人粗制濫造,往往日得數千言,弟不能亦不願也。普通賣文糊口者,無論興之所致與否,必須按期得若干字,其文自然不足觀,望先生萬萬勿以此辦法責弟寫自傳,倘必如此,弟隻有擱筆不寫,隻前寄二章了事而已,出版家往往不顧著作者之興趣,此市上壞書之所以充斥,可為長嘆者也。”
陳獨秀的信,已將不能續寫的理由說的得體充足,而除此之外,另一條不能忽視的理由則是,縱是寫出來未必就能通過國民黨的書刊檢查,他在逝世前3個月給鄭學稼信中說:“弟之自傳,真不能不寫,但寫亦不能出版,為之奈何?”由五四運動往下寫,怎麼也繞不開那麼多的是非紛爭的問題,縱是寫出來了,也是不能出版,而“著書藏之名山,則非我所願也”,於是,不如不寫,免得徒費其力。誠如有學者所論:“《實庵自傳》之未能續成,實是為特殊的歷史環境所扼殺”。(張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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