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異國他鄉,荒島服苦役,期盼自由終圓夢
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寇佔領了上海租界,孤軍營地也落入敵手。日軍將我們作為戰俘抓起來,先送到上海寶山縣一個集中營關了一個半月,后又押往郊區的龍華縣。當時,龍華至寧波有條鐵路,為了堵住附近地區的老百姓,不讓他們靠近孤軍營,日軍決定在離鐵路外10米處挖一條深溝,長2000米,寬深各三四米。每天天不亮,日軍就強迫我們起床,前去挖坑。深坑挖到兩三米就有水,泥濘不堪,稍一怠慢就要遭到日軍士兵的鞭抽毒打,午飯就在工地上吃些豆腐渣等粗劣的飯食。
孤軍營的行蹤一直為世人關注。一天,有個日本士兵在工地上發現了一封埋著的信,內容是告訴孤軍營的官兵,新四軍在打聽我們的下落,准備營救。原來,孤軍營裡有個清潔工就是新四軍通過上海租界工部局打進來的。日軍獲悉此信后,大為震驚,急忙給孤軍營官兵們分發餅干、面包等食品,要我們收拾行李馬上轉移。隨后,我們被送往南京老虎橋江蘇第一監獄。不久,其中12名士兵越獄逃跑,但跑到南京中華門時被日軍抓住,日軍當即用刺刀將他們全部殘忍地刺死。
1942年秋,日軍將孤軍營一分為二:一部分押往浙江裕溪、杭州等地挖煤或筑路做苦工,另一部分送到西南太平洋上的一個荒島上服苦役。那天,連我在內一共36人被押上了日本的一艘大型軍艦。因為怕中國和盟軍的飛機轟炸,一般晚上航行,白天停靠碼頭。軍艦共9層,我們被趕到最底層,不見天日,裡面熱死人,沒有床,不少人暈船、拉肚子,有一個來自通城縣的湖北老鄉就熱死在艦上。
軍艦在太平洋上共顛簸了48個晝夜,到達澳洲一個叫新不顛島的荒島上。這個島位於西南太平洋巴布亞新幾內亞與所羅門灣之間,四周都是上十米高的樹,荒無人煙,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才被日本海軍佔領,日軍在島上建了許多補給倉庫。
上島后,“孤軍營”的人被拆散,我等12人編入“中國軍人勤勞隊”,共有160名戰俘,其中包括新四軍、游擊隊戰士。在島上一起服苦役的,還有英國、美國、印度、馬來西亞等國戰俘。在“勤勞隊”服苦役的日子裡,我們簡直是過著非人生活,勞動十分繁重,生活極其艱苦。一天要干十多個小時的笨重勞動,住的是岩洞,瓜薯當餐,有時還吃日本人丟下的豬牛內臟和骨頭。沒有醫療條件,如果患病拖不好就眼睜睜等死,經常看到殘忍的日本兵把死亡和重病的戰俘用卡車運到深山裡去埋掉。當初160人的中國勞工隊,兩年多后隻剩下38人。我的3位蒲圻老鄉向壽山、雷炳林、劉炳秋,連累帶病,於1943年前后死在島上。我與難友含著眼淚,秘密地掩埋了他們的尸體,日本投降后又把尸體移入國際公墓安葬。
日軍經常欺侮中國士兵。一次,有個塊頭較大的日軍上士,看到我身體較瘦弱,便上前叫板:“咱們摔跤,你贏了,這條煙給你米西米西﹔我贏了,打你兩個耳光。大大的,好不好?”我本不想理他,但看到對方氣焰囂張,著實想教訓一番,就點頭同意。日本上士猛扑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就趁勢彎腰將手伸向對方襠部,用力一扳,將鬼子兵重重摔倒在地上。旁邊的中國難友都向我投以欽佩的目光。
1945年8月,曾經不可一世的日本終於無條件投降了。不久,麥克阿瑟統率的盟軍澳大利亞13師乘艦隻駛近新不顛島海岸。島上的中國戰俘獲知后歡呼雀躍,我等二三十人下海一直游了500多米后爬到艦上。
1946年12月底,我等31人被國際紅十字會送回國。我們經香港回到上海,上海市政府組織人到港口迎接。在上海住了一些時日,國民政府對我們這些在抗日中九死一生的幸存者態度逐漸冷漠,既不安排工作,也沒有什麼優待。這時我才感覺國民政府當時對八百壯士鼓噪一時的宣揚不過是為粉飾國民黨堅決抗日的門面而已,從此心灰意冷。不多久,國民黨當局又以升官為誘餌,誘使我們上東北戰場參加反共內戰,但我們好些人以“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為由,堅決要求解甲歸田,經過斗爭終於得以成行。上海市政府也就順水推舟給了我們一些路費,我孤身一人,回到了闊別十載的家鄉鄂南煙墩。
解甲歸田,解不了拳拳軍旅情、悠悠愛國心
“八百壯士”500多人裡,我們湖北赤壁籍的戰士不少,我知道的就有22人,鄰縣的通城更多,有200多人,附近的通山縣也有一些。
赤壁有個民俗,城鄉老人亡故都要喪鼓坐夜。赤壁孝歌中就有一首唱到了上海四行倉庫保衛戰的全過程,並點名道姓地唱出了雷炳林的英雄事跡:“花開千朵共一枝,單表八百好兒郎。東洋鬼子攻上海,孤軍奮戰守四行,蘇州河畔租界地,千人萬人仰頭望,謝晉元是真好漢,寧願戰死不投降,蒲圻壯士二十多人,一個更比一個強,有個好漢雷炳林,家住蒲圻隨陽鄉,人窮無奈當兵去,男兒有志闖四方,八十八師當下士,以一當十莫敢擋,四天四夜不眨眼,殺得鬼子直喊娘,有的腦袋開了花,斷手斷腳跑得慌,日本鬼子干瞪眼,面對勇士無主張,挽出洋人來勸說,孤軍退到租界上,叛軍刺殺謝團長,可憐英雄一命亡,日本鬼子虎狼心,又把炳林送外洋。三九寒天又挖煤,身死國外魂歸鄉。”
1947年7月,我脫去一身戎裝,帶著一身傷痕回到故裡。突然回來,兒時的玩伴都已成家立業,見到高大卻瘦削的我都格外的驚詫:“雀兒哥,我們都認為你早沒了,沒想到你還在外邊蕩了這麼多年。”
因家貧如洗,失親少助,加之年齡已大,身體負過傷,剛回鄉的我討不起一房親,隻得倒插門去一寡婦家作上門女婿,這時對方已有三個小孩,二女一男。可是,好景不長,女方不多時染病西去,我很快成了三個孤兒的養父,既當爹又當媽,拉扯三個孩子過了幾年。
1955年春,由好心人牽線,我又與隔村小我20歲的王移寶喜結連理,相親相愛。不幾年,金玉、滿秀、銀水二女一男相繼出世,活潑可愛,懂事乖巧,我終於有了一個溫馨美滿的家。后來,孫子出世時,我執意要給孫子取名為“田靖”———我一生經歷的苦難坎坷太多了,我希望我的孫輩后人再不要重復那種漂泊流離的生活,要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
曾有人以高價想收購那枚謝晉元紀念章,我生活雖然困難,但再高的價位在我眼裡也不算什麼,錢花完了什麼也沒了———這枚紀念章一直跟隨我到過澳洲,它是我對過去生活的紀念,也是我留給子孫后代的寶貴精神財富。再窮也不賣像章!(田際鈿 口述 余瑋 整理)
田際鈿最后的人生路
田際鈿的兒媳沈偉珍告訴我們:“1975年為紀念抗戰勝利30周年,聽說台灣當局發行了抗戰英烈紀念郵票一套六枚,謝晉元團長作為六英烈之一成為其中一枚郵票的紀念人物。老人曉得這消息后,很希望能有這麼一套郵票。可是我們花了好多精力,也沒法讓老人的夢想成真。”而今,我們目睹了老人昔日珍藏的那枚紀念章,正面中央是謝晉元團長的頭像,頭像上方鑄有“謝團長紀念像”六字,下書“孤軍營敬制”,背面刻有“No112”編號字樣。這枚紀念章與已逝的主人似乎在一道悄悄追憶那段血與火的戰爭歲月……
聽沈偉珍說,上世紀80年代后期,曾有幾位戰友見報道后,登門與公公敘過舊,戰友們常常一見面,便淚水縱橫。
“八百壯士”幸存者田際鈿一經發現,全國各地不少讀者向老人致函問好、求字留言。廣東省台山市原人大副主任何仲儒在慰問信中還夾寄了20元錢,並請老人為其創辦的曹峰詩社獻詩贈句。老人接信后以“詩”抒懷,且回寄了10元錢以資助詩社。1989年3月,地方民政局與地方志辦等單位向市委、市政府聯名為田際鈿申請補助,田際鈿獲得了“在鄉復員軍人”、省民政廳“優撫對象”身份,每月享有定補25元。
沈偉珍告訴我們:公公在澳洲服苦役期間,飲食粗劣,飢一頓飽一頓,有時飲用水也沒保障,海水不能喝,就喝馬尿,那時就得了嚴重的胃病,以致在家裡總要放些零食,老人胃痛時不吃飯就嚼些零食。
1998年9月,老人發現腹部有一個大腫塊,疼痛不已,經家人送到醫院檢查,診斷為“疝氣病”。醫生要求開刀動手術,媳婦便急忙回家籌錢。可是老人也跟著回來了,原來他不同意動手術———“自己一大把年紀了,上了手術台,哪曉得還能不能下來?”病情發展很快,老人生活幾乎不能自理,躺了一個多月,他再也沒像以前一樣挺過去。
當年農歷八月十八清晨,抗日老英雄田際鈿溘然長逝。(余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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