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少東
在威海衛的勞工營,英國招工局對華工進行了篩選和簡單的軍事訓練。
遠赴歐洲的大批華工在威海衛登船。本版圖片由威海市檔案館提供
1914年6月28日,波斯尼亞首府薩拉熱窩,一顆射向奧匈帝國皇儲斐迪南大公的子彈,點燃了歐洲大陸早已一觸即發的戰爭導火索。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100年前的這場世界大戰,將六大洲的33個國家、15億人卷入戰火。這其中,包括了距離戰場萬裡之遙的中國。
炮火紛飛的一戰戰場上,14萬中國勞工組成了一支特殊的“軍團”。他們不是提槍上陣的軍隊,卻以血肉之軀為協約國一方提供著戰爭支援。協約國取得了一戰的勝利,14萬華工是中國北洋政府列入戰勝國最充分的理由。
對積貧積弱的中國而言,戰勝國的滋味暌違已久,值得歡呼雀躍。而對14萬華工來說,那是血汗和生命換回的酬勞。
勝利的喜悅還沒有散去,巴黎和會就把中國澆了個透心涼,正當的權益要求被列強拒絕,華工們的犧牲和作用被無視,由此引發了劃時代的五四運動。
整整一個世紀過去,一戰華工成了湮沒在歐洲的一段歷史,留存下來的細節吉光片羽。一戰百年之際,我們打撈出這段歷史,還原那個遠去的華工軍團的面貌。
以工代兵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候,中國剛剛結束封建帝制三年,登上中華民國大總統之位的袁世凱,又在一步步地謀劃著他的“皇帝夢”了。這個時候,如何處理和歐洲列強的關系就更加微妙而復雜起來。
袁世凱政府的做法是“誰都不得罪”,8月6日,中國繼美國和一些歐洲小國之后宣布中立,准備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置身事外了。
中國卻根本沒有置身事外的條件。
一戰戰場遠在萬裡之外的歐洲,看上去和中國不會有什麼聯系。但這場戰爭是帝國主義兩大集團間重新瓜分殖民地和勢力范圍的戰爭,各主要交戰國都在中國佔有租借地和勢力范圍,中國注定要被牽扯到一戰之中。
和一戰沒有直接關系的日本跳出來趁火打劫。8月8日,日本艦隊出現在膠州灣的海面上,他們向德國宣戰,要攻打的卻是德國在中國的租借地青島。
戰火馬上燒到家門口,中國該如何應對?袁世凱的幕僚中有人提出,既然無法在戰爭中脫身,索性就加入戰團,或許能減少侵害。
梁士詒就是極力主張中國參戰的代表人物之一。
梁士詒是中華民國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他先是投靠袁世凱,后又見信於皖系、奉系,一度控制北洋政府的交通、財政大權,被稱為“二總統”,他還是袁世凱復辟帝制的主要推手,在歷史上多以負面角色出現。不過,在推動中國參加一戰、從而獲得戰勝國身份這件事上,梁士詒發揮了積極作用。
看到日本兵發青島,梁士詒向袁世凱建議:“趁今日本未動兵之前,密與英約……即日與德使磋商,剛柔兼施,一面派兵前往圍守青島,強彼交還,迅雷不及掩耳,使日本無所措手。青島若下,日本又以后何說進兵,此不特防日本之侵略,且以杜將來之后患也。”
搶在日本動手前收回青島,以絕日本之口,聽上去似乎很有謀略,但真要實施起來,恐怕只是想當然。且不說德國會不會甘心把青島交還中國,日本攻佔青島的計劃已經箭在弦上,找個借口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
袁世凱沒有聽梁士詒的建議,“嚴守中立”,聽任日本從德國手中搶去了青島。
沒能借一戰爆發之機收回青島,梁士詒等參戰派並不死心。他們反復游說袁世凱正式參戰,以戰取利。
客觀地說,一戰確實是中國爭取國際地位和國際權益的一次機會,但是在信奉“叢林法則”弱肉強食的國際社會,弱國無外交是個赤裸裸、冷冰冰的現實。同樣與歐洲戰場相隔萬裡,日本借一戰之機趁火打劫,撈足了油水,中國卻連最基本的合理要求都不能得。
既然想參戰,首先要“站隊”。一戰本就無關正義與否,當時的中國和協約國、同盟國兩方列強都稱不上友好盟國,反倒是都有一本“血淚債”,選擇哪一方,實際上是“押寶”哪一方會取得勝利,以便在戰后能夠分享一杯勝利果實。從一戰的結果看,梁士詒等參戰派的預判相當准確:“察看歐洲戰爭情形,條約國(協約國)必操勝算,不如乘此際加入聯盟,一方面借英、俄、法之力以脫日本監視之厄,一方面緩和各方,得收從容布置之效。”
袁世凱也有所動,但探問了一下協約國主要國家的態度,馬上按下了參戰的念頭。日本的極力反對是自然而然的,協約國在遠東正有賴日本的協助,也不敢邀中國參戰而得罪日本。
中國參戰的想法被協約國拒絕了,但是他們並不拒絕中國提供私下裡的支援。英國公使朱爾典就找到了梁士詒。當時香港的英軍主力都被調回歐洲參戰,防守空虛,朱爾典請中國方面幫助補充槍械。
這是一個與協約國拉近關系的機會,梁士詒馬上安排人全力協助。不過,他很清楚,這樣細微之處的支援並不足以構成協約國的一員:“力勸項城(袁世凱)參戰,計已不行,即前者運械助英事,亦渺小,知非建奇功,將來於國際上恐難保持地位。”
正在梁士詒苦於“投靠”協約國無門之時,1915年,協約國主要成員法國的駐華公使康悌主動找上門來,與北洋政府秘密談判中國勞工招募事宜。
招募華工赴歐參戰的設想正中梁士詒下懷,兩人一拍即合。
梁士詒認為:“中國財力兵備,不足以遣兵赴歐,如以工代兵,則中國可省海陸運輸餉械之巨額費用,而參戰工人反得列國所給工資,中國政府不費分文,可獲戰勝后之種種權利。”
1916年,正是歐洲戰場打得熱火朝天之時,一批批的中國勞工被輸送到法國,他們建工事,挖戰壕,修鐵路,架橋梁……以中國人特有的勤勞堅忍從事著艱苦的戰地后勤工作。中國以這種特殊的方式加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
而北洋政府正式對德國宣戰是在1917年8月,此前的兩年時間,中國的政局光怪陸離,先是袁世凱稱帝、護法運動,后有府院之爭、張勛復辟……不過,雜陳的政治亂象並沒有影響到以民間層面存在的“以工代兵”,赴歐華工一直沒有中斷。到中國宣布參戰之后,“以工代兵”獲得了國家層面的公開鼓勵,這也是中國參加一戰最主要的形式。
英、法招工團
法國向中國尋求勞動力的支援,實屬情勢所迫。
一戰爆發已經兩年,隨著大批先進武器的發明和投入戰場,這場戰爭的規模和慘烈程度史無前例。戰場近乎屠場,數次大戰役被稱為“絞肉機”。僅在索姆河戰役中,交戰雙方就死傷了130萬人,其中英法兩國損失近80萬人。法國東北部是一戰主戰場,此時已近廢墟。
沒有哪個國家能夠長期承受這樣巨大的人員傷亡。法國的男性青壯年幾乎都被征召入伍,送到前線,后方勞動力奇缺,工廠裡大量的崗位不得不由婦女承擔。隨著戰事的擴大,法國國內人口連提供兵源都已經捉襟見肘,繁重而危險的戰爭后勤工作無以為繼。而戰爭進入膠著狀態后,后勤就會成為決定勝負的砝碼。
法國把尋找勞動力的目光投向了世界人口第一大國——中國。
法國駐華公使康悌同梁士詒幾經磋商之后,於1915年6月9日向法國政府報告,中法可以就使用華工問題達成協議。當年年底,法國退役少校陶履德被委任為國防部代表,組織招工團招募中國工人。
陶履德招工團的團員都是法國軍官及政府雇員,無一來自民間機構,他們招募華工是非常明確的政府行為。而中國北洋政府已經宣布中立,為避免得罪德國,不願以政府形式出面。
梁士詒便與法國駐華公使康悌商定,中方設立民間機構惠民公司,由商人代政府負責,承攬招募華工事宜,法國國防部代表陶履德來華身份是“農學技師”。
1916年5月14日,法方由康悌全權擔保,“農學技師”陶履德簽字,中方則由惠民公司經理梁汝成簽字,正式訂立招工合同。三個月后,第一批約一千名中國勞工到達法國馬賽港,法國當地報紙這樣描述:“這些華工是通過仔細挑選而招來法國。他們大部分來自中國的北方。他們比安南人更加能忍受我們國家的氣候。另外,醫療體檢報告結果認為絕大部分的華工身體健壯,這對我們國家繼續在那兒招工是一個好消息。”言語之中對華工的到來充滿了期待。
相較之下,另一個華工的主要招募方英國,行動比法國要遲了一步,但效率要高得多。總計14萬名赴歐華工中,法國招募了4萬多名,英國招募達10萬名。
威海檔案館保存著國內最豐富的一戰華工史料,因為當年是英國租借地的威海衛正是最主要的華工赴歐起點。威海檔案館編研科科長董峰告訴記者,梁士詒和法國方面商談“以工代兵”的時候,也曾找到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推銷此計劃。不過,這個設想被朱爾典稱為“天方夜譚”,拒絕了。
英國是列強在華強取不平等權利的開創者,也是最大受益者,他們非常清楚中國“以工代兵”的用意,不會接受中國與之平起平坐。在朱爾典發回英國外交部的報告中這樣寫道:在我看來,中國新一代政治家致力於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的)平等地位及在戰后擁有發言權。如果這一目標不能保証,他們是不會同意其同胞馳援歐洲戰場的。
不過,一戰的慘烈現實很快讓英國低下了傲慢的頭顱。英國本土雖然不是戰場,但作為最主要的參戰國之一,英國的人員損失一點兒不比法國少。當戰爭打到1916年夏季時,英國處境相當危險,尤其索姆河一戰,英軍傷亡40萬人,元氣大傷。
法國剛剛與中國簽訂了招工合同,英國就援例為之。
法國在中國招募勞工的范圍很大,招募點遍布河北、河南、山東、湖北、江蘇等省份。英國則把勞工招募地主要集中在了山東。英國人顯然比法國人更了解中國。
起初,英國准備把招工基地設在香港,但在比較了中國各地人口特點之后,改在了另一個租借地威海衛。以數十年對中國的侵略作為了解途徑,英國人認為,中國北方人特別是山東人,身強體壯,吃苦耐勞,便於管理,而且山東的氣候條件與歐洲類似,這裡的人更容易適應歐洲。
英國也依照法國招工合同的條款,與北洋政府簽訂了類似內容和條件的合同,算是一種平等的用工合同,中國勞工的待遇也與英法兩國工人平等——盡管這一點實際並未實現,但參加一戰的中國勞工與此前被稱為“豬仔”的出國勞工有了根本不同。
梁士詒還曾設想讓這些華工在法國受教育,學技術,歸國后成為有用之人,以振興中國的實業。這也是當時一部分中國旅法人士的共識,如蔡元培、李石曾等人都對這批華工寄予了厚望。這當然只是一廂情願,英法招募華工是用來充當戰時廉價勞動力的,回國后的華工並未對中國社會產生什麼重大影響。
在英、法與中國方面簽訂的招工合同中,都杜絕了“參戰”之類的詞語出現,甚至還有駐華公使出具保証,“不使華工參加戰務”,但這只是雙方默契的表面文章。華工赴法后,多被派往兵工廠,制造運輸軍需物資,還有更多的華工在戰場上挖戰壕、修工事,從事著工兵的任務。
這些自然都被戰場對面的同盟國一方看在眼裡。實際上,英、法剛開始大規模在華招募勞工,德、奧駐華公使就向北洋政府提出了強烈抗議,指責其不守中立,暗助協約國。北洋政府一概以“華工不參與戰務”作答,德、奧在歐洲戰場上已經焦頭爛額,對北洋政府這樣“裝糊涂”倒真是沒什麼辦法。
廉價勞動力
1917年的春天,江蘇丹陽的青年農民朱桂生在街上看到一則廣告:“帶著至少5年的合同去法蘭西吧!你的年收入將達到2000法郎,回來時你將成為大富翁。”這樣充滿誘惑力的標語,很輕易地打動了一無所有的朱桂生,他很快去報名點報了名。
19世紀初葉的中國尚未普及白話文,這則廣告是數十年后朱桂生給后人講述的回憶,具體原文已不可考,大意應該不會有很大偏差。朱桂生沒有回來,他在一戰之后留在了法國,娶妻生子。當然,幾年辛勞而危險的戰地勞工生涯,也並沒有讓他成為“大富翁”。
同樣是1917年的春天,山東青島的崔志卿站在威海衛碼頭的勞工隊伍裡,准備登船,遠遠地和碼頭外的妻兒揮手告別。
現在,崔志卿的孫子崔樹新都已年過古稀。數年前,愛好寫作的崔樹新准備寫一寫家人的故事,卻發現早已還原不出祖父在歐洲的這段經歷。
14萬華工絕大多數屬於最底層的勞動者,沒有什麼文化,英、法對他們的文化水平也沒什麼要求,需要的僅是大量身體強壯、能夠從事最原始的重體力勞動的“工蟻”。他們的一生平凡普通,默默無聞。14萬華工作為一戰中的一個特殊軍團,舉世共知,但他們當中的個體,卻仿佛歷史長河中一粒微塵,難以惹人注意。
很多華工,留在歷史中的記錄僅僅是招工合同上的一個名字,又有很多人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隻在合同上按了一個手印。
合同的條文細致而復雜,英、法各自的合同雖不盡相同,但條件基本一致。比如法國的合同有28個條款,明確規定了華工的佣工年限、工作時間、工資待遇及死傷疾病醫恤之費等等。華工們不一定都能讀懂合同條款,他們有著最朴素的理解:到法蘭西工作三到五年,包吃包住,每月能掙十多塊大洋。
對當時的中國普通民眾來說,十多塊大洋的月收入極具吸引力。董峰告訴記者,按照當時的物價水平,一塊大洋能買30斤上等大米,將近10斤豬肉。而當時那些體力勞動者的月收入,能有三四塊大洋就已經很不錯了。
董峰給記者展示了一份《大英威海衛政府招工局薪金表》。記者看到,華工的薪金實際上分為兩部分,普通工人“在歐每日工價1佛朗(法郎,因華工主要在法國戰線工作,工資統一由法郎結算),在華每月10銀元。”在歐的“工價”直接給付華工本人,在華的部分則支付給華工家庭。按照當時的匯率,1銀元相當於5法郎。以每周工作六天計算,普通華工每個月的總收入大約15塊銀元。普通華工之上,還有小工頭、副工頭、工頭、正工頭等幾檔,最高的華工管理者,在歐每日工價能達到5法郎,在華每月60銀元。
崔樹新記得,父輩曾回憶過,他的祖父在歐洲做工時,家裡每個月能收到30塊大洋,在當時算是相當豐厚的收入,足以保証一家老小衣食無憂。那是因為崔志卿此前一直在青島的洋行裡工作,外語熟練,他是作為翻譯被招工的,處於華工收入的第二檔——副翻譯兼正工頭。
貧苦的中國勞動者對這樣的工資待遇趨之若鹜,報名者眾多。他們並不知道,在英法兩國眼中,他們不過是極為廉價的勞動力——歐洲戰場上最底層的法國士兵,每天的薪金也有10法郎,相當於普通華工的三到四倍。
英國在威海衛設立了招工局,一批批從山東和其他省份招募的中國勞工集中到這裡。在威海劉公島對岸的合慶南山上,英國建起了一座可以容納千人的簡易勞工營。勞工們先要到這裡進行篩選和培訓。
篩選的標准非常簡單,身體好,沒有傳染病即可。培訓則是准軍事化管理和簡單的體能訓練,包括編隊、隊列行進等。值得一提的是,雖然英、法和北洋政府對外都宣稱華工不涉及任何軍務,但華工內部卻實行了軍隊化的編制,合同中的“小工頭”、“副工頭”、“工頭”等職務,在這裡變成了班長、排長、連長,每個人管理的人數也和軍隊的班、排、連相同。更高的營長一般由工程司的外國人擔任,中國翻譯協助,相當於中方的營長。華工的領導層甚至擁有軍銜,當時擔任副翻譯的崔志卿曾給后人回憶,他的職務是“上尉副通譯”。
通過了篩選的華工,領到了統一發放的服裝、餐具和洗漱用品,此外,每個人還有一個“銅鐲子”,套在手腕上,直到三年或五年工期結束之后才能摘下。那是他們每個人的編號。每個中國勞動者的名字,自此之后就變成了一組阿拉伯數字——這是一種近乎於監獄的管理方式。
1916年11月15日,來自山東榮成的畢緒忠拿到了華工第00001號登記單,成為一戰時期英國招募華工的第一人。1917年初朱桂生到達威海准備出發之時,他的編號已經到了27746。
威海衛是最主要的華工輸出港口,但絕不僅限於此,天津、青島乃至上海,都有大批的華工踏上了遠赴歐洲的航程。
最初,勞工乘坐的輪船都經太平洋取道蘇伊士運河,然后穿越地中海到達法國,但這條路線上危機四伏。德國對協約國發動了無限制潛艇戰,任何協約國的輪船都可能成為攻擊的目標。1917年2月,運送華工的法國輪船Athos號就遭到了德軍潛艇的伏擊,被一發魚雷擊中,船上的540名中國勞工不幸遇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