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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重間諜——歷史上真實的“偽裝者”袁殊 

楊麗娟

2015年12月29日08:36   來源:北京日報

原標題:五重間諜

▲1929年冬在日本東京與留日同學合影(后排右一為袁殊)。

▲前排左起茅盾、夏衍、廖承志﹔后排左起:潘漢年、汪馥泉、郁風、葉文津、司徒慧敏。這張左翼文化名人的合影中,很多人和袁殊有交集。

▲1939年秋,袁殊攝於上海。

“偽裝著自己的身份,隱藏著自己的姓名,做著光明又黑暗的事情。”這是熱播電視劇《偽裝者》中明樓的寫照。在電視劇外,一位真實存在且比明樓更加傳奇的“偽裝者”,逐漸浮出歷史的水面,被人們關注。

他是日方“岩井公館”的情報員,也曾被國民黨軍統記大功,他擔任過汪偽政權要職,一度還成為第三國際遠東情報局秘密情報員。而他最真實的身份卻是一名從事地下情報工作14年的中共特別黨員,他叫袁殊。

如果沒有選擇地下情報工作,他很可能成為一位單純的文人、學者,留名文學史或新聞史。選擇地下情報工作,他留下了“五重間諜”的傳奇身份,也經歷了一生命運的坎坷曲折。抗戰結束回歸解放區時,就有人說他是“漢奸”﹔新中國成立后,因卷入潘漢年案系獄20載,直到1982年才獲得平反﹔就連他的子女,都曾對他的政治面目疑慮重重。

《中共黨史人物傳》專章講述了袁殊的生平事跡,肯定袁殊“不顧個人毀譽完成了黨交給的特殊使命”。

父親是個“謎”

1977年5月,北京火車站,自武漢北上的列車裡,隻剩下一位老者還沒下車,他透過車窗向外張望著。站台上,一名中年男子已經等得有點著急,他猛然看到了老者,兩人的目光相遇了。

“你是從武漢來的……”

“你是曾龍!”

被叫作曾龍的中年男子,看著眼前闊別22年之久的父親袁殊,甚至叫不出“爸爸”兩個字。多年后,回憶起第一次回京探親的父親,曾龍在《我的父親袁殊》一書中寫道:“站在我面前的這位老者,蒼老、瘦弱、矮小,兩頰深深地陷了下去……他和我記憶中的父親完全判若兩人。”

從子女身邊消失了22年的袁殊,終於歸來了。曾龍卻說:“這是悲歡雜混的父歸。”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袁殊的身份是一個長達20多年未能解開的謎。他回來了,“謎”還未得解。

在曾龍兒時的記憶裡,父親名叫曾達齋,是一個革命軍人。直到1955年上半年的一個星期六下午,他和往常一樣從學校回家,卻被家人告知:父親因反革命嫌疑和特嫌而被拘留審查,現尚未定性。當年不滿11歲的曾龍對此似懂非懂,茫然無措。此后很多年,他都不知父親關押何處、定了什麼罪、判了多少年刑。

這樣的家庭變故,給曾龍帶來的直接麻煩是填表問題。小學畢業時,他托詞父親出差把登記表交給班主任處理。1961年,曾龍高中畢業面臨考大學,出身問題無法再回避。他隻好寫信給當時已與父親離婚、在上海工作的母親,詢問父親的政治情況。母親的回信非常簡單。就是從這封僅一頁的回信中,曾龍才第一次了解名為袁殊而非曾達齋的父親:早年參加過軍統、做過區偽教育廳長、1945年到解放區等。這份履歷,讓曾龍眼中的父親更加神秘:解放后在軍隊系統工作的父親曾達齋,與當過“漢奸”“特務”的袁殊,怎麼可能是一個人?

年歲漸長,曾龍逐漸從奶奶口中了解了袁殊更多的身世。

袁殊,本名袁學易,1911年出生於湖北蘄春(今湖北省黃岡市蘄春縣)一個沒落的書香門第。由於家庭經濟困窘,袁殊幼年即隨母親到上海投靠親戚謀生,12歲時被送進一家印刷廠做學徒工。少年袁殊雖然貧困,但后來機緣巧合得以免費進入上海立達學園讀書。大革命時期,他參加了北伐軍,但1927年的“四·一二”政變使他悲憤不已,隨即離開部隊到上海參加進步文化活動。亂世之中,幾經周折,袁殊最終和第一任妻子馬景星東渡日本留學,攻讀新聞學。回國后,袁殊創辦了《文藝新聞》,並與左翼文學界關系逐漸密切起來。而后,便是曾龍看到的履歷表上的一串經歷。

曾龍后來說,袁殊留日一年多,有三個收獲。第一、他初步掌握了日語﹔第二、他研讀了新聞學﹔第三、他從理論上接受了共產主義思想。留日時的袁殊肯定想不到,這些“收獲”都成了他日后從事地下情報工作的助力。

而逐漸勾勒出父親人生軌跡的曾龍,當年更是無法理解,袁殊到底是怎樣完成“左翼文化人——國民黨特務——漢奸——革命軍人”的身份切換?他到底是“落水”的“漢奸文人”,還是不惜個人榮辱的地下革命戰士?

父親無聲無息地消失了20多年,曾龍本以為,這樣的疑惑將永遠無法得到解答,沒想到,1977年,袁殊突然回京探親了。

原來,1955年袁殊被捕后,拘留審查了10年,1965年被判刑12年﹔1967年期滿,正值“文革”,再度被押8年﹔1975年期滿,又被解送到湖北武漢大軍山少管所勞動改造“就業”。此后幾年,袁殊才開始與北京的子女通信聯系、回京探親。

袁殊第一次回京探親,就先讓子女們傳閱了1965年軍事法庭的判決書。而后,他才開始解釋:“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接受了黨的指示才干的……”曾龍回憶,在以后的幾年中,袁殊逐條對他解釋了判決書的內容,談了許多往事。但無論談什麼,凡涉及到現實仍有保密性的人和事,他都絕口不提。盡管如此,曾龍“對父親的問題始終抱著等待觀望的態度”。直到1982年8月29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判決,撤銷1965年判決,宣告袁殊無罪,曾龍心中關於父親身份的謎團才終於解開。

《文藝新聞》

在新聞史學家、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丁淦林眼中,袁殊同樣是一個打滿了問號的歷史人物。與曾龍不同的是,丁淦林第一次看到袁殊這個名字,是因為其新聞學研究。

那是上世紀50年代中葉,丁淦林還是復旦大學的一名年輕學子。讀到袁殊的《記者道》一書時,丁淦林記住了這個把Journalism譯成“集納主義”的作者“袁殊”。后來,他知道了袁殊曾“轉行”做地下情報工作,但他搞不明白這個從新聞事業“轉行”的人最后為什麼成了“漢奸”。幾十年后的1984年5月14日,丁淦林偶然看到《解放日報》報道“惲逸群同志骨灰盒覆蓋黨旗儀式在南京舉行”時,提及惲逸群“生前好友袁殊也獻了花圈”,這才知道袁殊尚健在。隨后,丁淦林很快打聽到袁殊在北京工作,並托人對他進行了訪談。

一天半的訪談中,袁殊談得最多的,不是他堪稱傳奇的情報工作,而是1931年創辦的四開周刊小報《文藝新聞》。他告訴丁淦林,當年上海的報紙很多都被外國勢力控制,中國報界情況更糟,記者要麼與青幫有染,要麼是為資本家辦事兒。他想創辦一張以新聞為中心的自己的報紙,當一名職業記者,既作為事業,也是生活的依靠。於是,妻子馬景星回娘家籌集了500塊錢創刊經費,袁殊自己當總編輯,找了朋友翁從六負責印刷和發行,租了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作為編輯部……就這樣,1931年3月16日,《文藝新聞》出版發行了。

袁殊創辦《文藝新聞》,最初標榜的是“集納主義”,以中立公正有聞必錄的面貌出現,但實際上卻為“左聯”做了大量的宣傳工作。茅盾在《新文學史料》上發表的回憶文章直接稱它為“‘左聯’領導的一個外圍刊物”。其中最為左翼文化界稱道的,莫過於袁殊策劃的關於揭露國民黨秘密殺害“左聯五作家”的系列報道。

那時正是上海白色恐怖最嚴重的時期,“左聯五作家”柔石、胡也頻、李偉森、馮鏗、殷夫,以及其他18名革命志士於1931年2月7日被國民黨統治者殺害。國民黨政府如此肆無忌憚地大批殺害青年作家和革命志士,但由於消息被封鎖,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裡,人們都不知道五作家蒙難的情況。

彼時擔任“左聯”黨團書記的馮雪峰,直接找到袁殊問:“各報刊雜志均不登載五烈士遇害的事,《文藝新聞》敢不敢登,能不能登?”袁殊慨然應允。不過,報道一旦被國民黨政府抓到把柄,無論是他和《文藝新聞》,還是提供消息的馮雪峰,都將面臨極大的風險。再三斟酌后,袁殊想了一個巧妙的辦法,請馮雪峰以讀者來信的名義化名詢問五作家下落,再以另一封讀者來信透露五作家蒙難的消息。

果然,第三期《文藝新聞》頭版上,一封標題為《在地獄或人間的作家》的讀者來信赫然見報。隨后,第五期《文藝新聞》頭版以《嗚呼,死者已矣》為題,發表了馮雪峰轉來的兩封信《作家在地獄》和《青年作家的死》,進一步告訴讀者,五作家已被“槍斃”了,“這是千真萬確的消息”。第六期登載了五位作家的遺照,第十二期、第十三期則分別發表了回憶胡也頻、殷夫等人的紀念文章。這些照片和文章,自然都是由馮雪峰提供。系列文章登出后,激起了群眾對國民黨當局的痛恨,真正的讀者來信紛至沓來,袁殊又繼續登載。

報道引起了輿論界的廣泛關注,《文藝新聞》也在上海的諸多報刊中逐漸有了一席之地:堅持出版了60期,成為“左聯所有刊物中壽命最長的一個刊物”。而據袁殊對丁淦林的回憶,《文藝新聞》最初發行3000份,以后升到5000份,最后高達10000份,經濟方面已完全獨立。

正是因為這張報紙,袁殊進入了左翼文化界的圈子。夏衍的回憶錄《懶尋舊夢錄》中,有這樣一段記錄:“在當初那種形勢下,他(袁殊)雖然沒有向我表示他的政治身份,卻明白地表示,他願為左聯效力……他就用這口號‘客觀’地報道了‘左聯’關於五烈士犧牲的宣言……”1931年6月,在潘梓年的介紹下,袁殊加入了“中國文化總同盟”,並代表新聞界當選為五人常委之一。事實上,當時的《文藝新聞》編輯部,私下已經成了黨和進步文化人士約見談話的可靠地點,除了夏衍、潘梓年和馮雪峰等人外,丁玲也常去約見進步人士。

在《文藝新聞》之外,袁殊還首次提出了“報告文學”的中文譯名並作了定義,從理論上對報告文學進行了卓有見解的系統論述。他常應邀去大學演講,當時的講話和文章在1932年匯編成《學校新聞講話》一書。此外,他留下的新聞學著作還包括《記者道》等。他的劇作《工廠夜景》,則被郁達夫稱為是一部可與高爾基的《夜店》相媲美的力作。

如果不是后來的一次談話,袁殊的名字或許將留在中國文學或新聞學的歷史中。

“灰色小市民”

改變袁殊命運的這場談話,發生在1931年10月的一天。那天,按照潘梓年的通知,袁殊准時到達了上海靜安寺愛文義路路口的一家咖啡店。中午時分的咖啡店很安靜,除了白俄女招待外,隻有角落的一張桌子旁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潘梓年的堂弟潘漢年,中共情報戰線、統戰工作的傳奇人物,同時也是左翼文化運動創始人、領導者之一。另一人袁殊從未見過。

寒暄過后,潘漢年對袁殊說:“你要加入前衛組織,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后我們認為你的願望可以實現了。”簡單的一句話,沒有黨旗,沒有宣誓,袁殊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而潘漢年接下來的話,無意中成了袁殊一生的命運轉折點。他告訴袁殊,“你加入的是秘密前衛組織,普通的組織成員是不知道你的身份的。”

所謂的“秘密前衛組織”,就是中共中央最高保衛機關中央特科。原來,在辦《文藝新聞》的過程中,袁殊的思想越來越左傾,此前他已經向夏衍表示過“希望在政治上提高一步”。而當年的4月24日,中央特科負責人顧順章在漢口被捕叛變,導致原中央特科必須徹底改組。5月,在周恩來的領導下,新的中央特科機構迅速重建,潘漢年擔任二科即情報科科長,負責搜集情報、偵察敵情以及反間諜工作。由於原中央特科的很多骨干都不能繼續留在上海工作,新上任的潘漢年急需將殘破的情報網絡重建起來。這時,夏衍口中“既能寫又能搞社會活動”的袁殊就進入了他的視野。

潘漢年給袁殊介紹了今后負責與他單線聯系的王子春,就是在座的袁殊從未見過的那個人。

因為《文藝新聞》的左傾色彩很濃,袁殊的政治立場也很容易被人猜到。為了隱蔽身份,他被要求慢慢褪掉紅色,褪掉“左的顏色”,變成一個“灰色小市民”。他的任務,是向國民黨中上層靠攏,利用合法身份打進敵人心臟,為黨獲取戰略情報。

為此,借著上海一些流氓小報和御用文人不斷攻擊的“東風”,出版了60期的《文藝新聞》於1932年6月20日停刊。此時的袁殊,最重要的工作已經不是新聞活動,他為自己改了個頗有鴛鴦蝴蝶派味道的新名字“袁逍逸”。曾龍曾經看過父親的一張舊照,拍的就是“灰色小市民”時期的袁殊和家人吃飯的情景,讓他印象深刻的是,照片中有一幅挂在堂屋牆上的對聯——“書生本當奴才用,好漢原為酒食謀”,問了父親才知道,對聯是郁達夫所書,挂在堂屋也有“改換顏色”的用意。

“左的顏色”逐漸褪去,可對於如何搞情報工作,袁殊一開始真摸不著門道。晚年時,他曾告訴兒子曾龍,初做情報工作時,幾乎手足無措,甚至懷疑自己不是搞情報工作的材料。

在王子春的安排下,袁殊接受了兩個月的秘密工作訓練。他每周到北四川路一個小弄堂內的一所房子中受訓,看見窗外擺出花盆才能進去,並約定敲門三下為號。教他的老師說,傳遞消息時要在數字上有規律地加一減二,有所變化。比如,說“我星期五會到一位朋友”,實指周四﹔說“中午12點見”,實指午后兩點。

訓練結束后,袁殊正式投入了地下情報工作。王子春讓他想想可供利用的社會關系,起初袁殊想到幾個人,試探一番后都沒能打開工作局面。1932年春,他忽然想到自己的表兄賈伯濤就在上海,不過公開職務並不顯山露水。王子春聽后便指示他給賈伯濤寫信請求代為謀職,甚至幫他修改信的內容。袁殊原沒抱多大希望,沒想到賈伯濤很快把他介紹給上海市社會局長、中統頭子吳醒亞,他由此順利打入國民黨中統內部,后來又成為中統的秘密團體“干社”的情報股股長。

為了在工作上有所突破,王子春指示袁殊發揮特長,向吳醒亞討個新聞記者的公開職位,以便開展情報活動。於是,曾因《文藝新聞》小有名氣的記者袁殊,再次回到了上海新聞界,隻不過,這一次,他供職的是政治色彩不十分強烈的新聲通訊社。有了記者職業的掩護,袁殊經常出席南京政府和日本領事館的記者招待會,從而及時獲取內部消息。

不久,他又在王子春的策劃下,帶著一本日文雜志去出席日本領事館的記者招待會。開會前,他裝作漫不經心地翻閱日文雜志,此舉果然引起了日本領事館隨員岩井英一的注意。一來二去,袁殊和岩井英一成了私人朋友,有時也聊一些人事消息。大約半年后,岩井英一主動提出請袁殊擔任日本領事館情報員。袁殊將此事匯報給王子春,並在王子春的指導下報告給吳醒亞,吳醒亞認為袁殊打通日本人的關系對獲取情報有利,果然鼓勵他與岩井英一交往。至此,年輕的袁殊成為具有三重身份的情報員,而隱藏最深的身份,自然是王子春領導下的中共地下工作者。

在王子春幾乎手把手地具體指導下,三重身份的袁殊在日本人和國民黨的眼皮底下,順利地“偽裝”了3年。然而,1935年,上海突然出了一樁轟動一時的奇案——“怪西人案”,袁殊也因此被軍統逮捕。“怪西人”其實是第三國際遠東情報局負責人華爾頓,因被捕后一言不發,連姓名、國籍也不說,故被稱為“怪西人”。奇怪的是,審訊人員在華爾頓隨身攜帶的一個小本上居然發現了袁殊的名字和電話,於是,他也被卷入“怪西人案”。

隸屬於中央特科的袁殊,什麼時候跟遠東情報局有了聯系?

原來,1935年春,王子春突然不露面了,袁殊急於與組織取得聯系,便請夏衍幫忙轉一封信給中央特科領導。按規定,中央特科是一個特殊的組織系統,一般黨員不能和中央特科聯系。但因袁殊說情況緊急,夏衍便將信轉給了蔡叔厚。當時蔡叔厚已從中央特科轉到了遠東情報局工作,且遠東情報局正需要袁殊這樣的人。於是,袁殊在自己並不知情的情況下,關系被轉到了遠東情報局。他並不知道,此次“怪西人案”案發其實是因陸海防叛變,而陸海防就是華爾頓的下線,也是他隻見其信未見其人的上線。

上線已叛變,作為下線被捕的袁殊,情報生涯似乎就要畫上句號。誰也沒料到,1937年下半年,袁殊居然又以“軍統潛伏人員”的身份在風雲變幻的上海灘再次活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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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常雪梅、謝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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