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的“致遠”
對“致遠”這艘寄托了太多情感因素、有太多象征意義的北洋水師名艦,無論官方還是民間都抱有異常濃厚的興趣。尋找乃至打撈“致遠”的嘗試、行動經久不衰,卻始終沒有結果。
根據歷史學者賴晨整理的材料,新中國成立后,我國相關部門曾經先后三次試圖打撈“致遠”艦。
第一次是在1988年。遼寧省文化廳曾經籌資,在傳統上被認定為“致遠”艦沉沒地的大鹿島海域進行勘測,但以一名潛水員遇難、工程擱淺而告終。
第二次是在1993年。國家文物局批准成立了“中國甲午黃海海戰‘致遠’號戰艦打撈籌備辦公室”,但因為資金原因,尚未啟動就被迫擱置。
第三次聲勢最為浩大。1996年,經國家文物局批准,民間團體“中國藝術研究院企業文化研究所”與丹東東港市政府挂牌成立了“中國甲午黃海海戰‘致遠’艦打撈籌備辦公室”,通過向企業和民間募集資金的方式啟動“致遠”艦探撈工程。1997年春末夏初,交通部上海打撈局派出的船隻在大鹿島周邊33.36平方公裡的海域內進行了廣泛的儀器探測和31次潛水探摸,隨后公布了“致遠”、“經遠”、“超勇”、“揚威”四艘沉艦的疑似海底坐標。一時間,“致遠”似乎已經近在眼前了。有全國政協委員甚至已經設想好了軍艦打撈出水后的保存方案,並獲得了國家文物局的批復。
但隨后,打撈“致遠”艦的活動變了味兒。官方的調查還未見進展,在丹東、大連、北京等地卻出現了打著該項目旗號的募捐者,以“一人捐出一塊錢,讓致遠艦重見天日”為名進行籌款。后來還引發了經濟官司,一片嘩然聲中,國家文物局決定撤銷籌備辦公室,這場聲勢浩大、影響波及全國的“致遠艦打撈秀”,最終在一地雞毛中收場。
1997年的這場鬧劇給尋找“致遠”之路帶來了極大負面影響。“以至於到后來,一說打撈‘致遠’艦,大家就覺得不靠譜。”陳悅說。
陳悅是國內北洋水師研究領域的知名專家,創辦了第一家以北洋水師為主題的網站,出版了大量相關專著,是威海港務局1:1復制“定遠”艦的總顧問……但對於丹東港外海沉船,他也“不敢想”那就是“致遠”。
恰恰是這次並不以“致遠”為目標的考古行動,終於找到了“致遠”真身。
國家文物局“丹東一號”——也就是“致遠”艦考古隊領隊周春水,是在2013年10月30日接到的緊急命令,讓他去丹東港進行水下調查。
當時,周春水正擔任“南澳一號”考古隊副領隊。“南澳一號”是2007年在廣東汕頭南澳縣發現的一艘明代水下沉船,出水大量瓷器。
接到調令時,“南澳一號”的一期考古成果正在整理。周春水當時對調令頗為抵觸。倒不是因為要中途撤出“南澳一號”,他是國內為數不多的水下考古專家之一,潛過眾多的海域,熟悉各地水文氣象。“10月份東北季風一來,丹東港海面上的風浪很大,船根本沒有辦法出海,也就沒法進行研究工作。”周春水說。
不過,周春水還是服從調令,調集齊了設備和人員,很快趕到了丹東。根據經驗,丹東地區10月份往往能有一個“小陽春”,有幾天好天氣。
可惜,這一年丹東的“小陽春”沒有出現,根本沒有辦法出海作業。考古隊隻能先整理資料,為水下考古制定計劃。
周春水坦言,起初他並沒有預想這塊海域能發現什麼重要文物,也沒有把考古目標一下子就圈定在甲午沉船上,“這種海域調查的范圍很廣,各個時期的水下文物都是我們調查的對象。”
經過一段時間的資料整理后,他把此次水下調查的重點和突破口集中到甲午沉艦上。“清朝遼東作為滿清龍興之地,封禁不讓人進入,所以在這裡不可能存在古代港口遺址。清末的時候丹東港附近都是灘涂,沿海長滿了蘆葦,沒有出海條件。這之后最有考古價值的文物,就是甲午沉艦。”周春水說。
陳悅為考古隊提供的幾個重要坐標,也讓他們看到了幾分找到甲午沉艦的曙光。
陳悅在此前的研究中,曾收集到日本防衛省檔案及日本海軍1905年出版的官修軍史《明治廿七八年海戰史》中,記錄有大東溝區域北洋海軍軍艦的沉沒點坐標。
而此前工程船發現金屬構件的位置,與1997年那場所謂甲午沉艦打撈坐標相差很遠,但和日方資料中的記錄相近。這些未經水下調查驗証的歷史坐標,給找到甲午沉艦新增了重要的可能性。
但是,日方資料所標示的四艘沉艦的位置誤差很大,有好幾個版本,每個版本的艦名和沉沒點坐標都有出入。周春水把這些“疑似點”都點在了紙上,把每幾個挨近的點畫進一個框裡,據此在那片海域共畫出了11個框,也就是分出了11個區域。
因為天氣的原因,周春水和考古隊在2013年末把調查工作做到這一步就結束了。
幾個月以后,正是在他最初框定的這11個區域裡,考古隊驚喜地發現了那塊鐵片的來源。
“丹東一號”
2014年春天,周春水帶著二十幾名考古隊員再次來到丹東港,按照去年年底劃分好的11個區域,分組進行“物探調查”。
“物探調查”就是運用多波束、旁側聲吶、淺地層剖面儀、磁力儀等設備逐一進行大范圍的勘探,最終發現水下遺址疑似點。
“‘物探找點’是這個項目的亮點。中國海域泥沙淤埋深,古沉船長期在水下破損很大,單靠物探設備很難找到古船,常常是我們通過走訪線索找到古船后,物探只是為了補充資料,了解水下的地形地貌,泥沙堆積情況。而這次是用物探手段去找疑似點,難度比以往大多了。”周春水說。
在用物探手段對11個區域逐一查找了差不多一周后,磁力儀突然在第三個區域內疑似點一公裡外的地方,接收到了強烈的磁力信號。也就是說,在那個點的海底深處,可能存在巨量的鋼鐵質地的沉船殘骸。
之前周春水特意向國家水下文物遺產保護武漢基地借了干式潛水服,這下發揮作用了,確認水下究竟為何物,隻能親自潛下去看。
4月的丹東仍然很冷,水下溫度隻有3攝氏度。周春水在冰冷的海底潛了20分鐘。
20分鐘過后,重新回到船上的周春水講,水下應該是一處沉船遺址,而且很可能為北洋水師的一艘沉艦。
支持他作出這一判斷的,是他在潛水實地搜尋中看到的一些重要“物証”:鐵板、煤炭與木質船板。
說到這裡,要說一下北洋水師巡洋艦的艦艇構造特征。
北洋大臣李鴻章在建設北洋水師初期,主要通過當時的大清海關總司英國人赫德向英國阿姆斯特朗船廠購艦。最先購入的是作近岸防御的小噸位炮艇,稱作“蚊子船”。后來購入兩艘可遠洋作戰的快速巡洋艦“超勇”號及“揚威”號。
不過在購買“超勇”及“揚威”時,李鴻章對赫德及阿姆斯特朗感到不滿意。於是在訂購更大型的鐵甲艦時,改為向德國伏爾鏗船廠購買,所建二艦即“定遠”及“鎮遠”。而后李鴻章再向伏爾鏗購置一巡洋艦,即為“濟遠”。
中法戰爭后,由於福建水師被殲,大大觸動了晚清政府,李鴻章得到批准,再向外國購買巡洋艦四艘。
經過一輪的爭議后,決定四艘巡洋艦建造合約由英國阿姆斯特朗及德國伏爾鏗各得其二。德國伏爾鏗公司建造兩艘裝甲巡洋艦,即“經遠”及“來遠”﹔而由英國建造的兩艘鐵甲艦為穹甲巡洋艦,即“致遠”及“靖遠”。
“致遠”及“靖遠”分別於1886年9月及12月下水,1887年7月建成。北洋水師派出軍官及水兵,到英國船廠所在地紐卡斯爾對艦隻進行驗收,然后連同在德國完工的“經遠”及“來遠”,於當年9月中一同開回中國。各艦於當年12月抵達廈門,正式加入北洋水師。
“那個時期歐洲建造的鋼鐵戰艦,船殼為鐵板,內附木船板,都是用蒸汽機來作動力,而煤炭是最重要的燃料。如果是后來沉沒的艦艇,不應該在殘骸中發現大量煤炭。鐵板、煤炭與木板同時存在,一定是這個時期的船品。”
周春水又讓隊員多次潛水進行錄像、測繪,並繪制了一份草圖。他們從殘骸中取了一些鐵板上來,拿回來做了材料分析,鑒定這些鋼板的材質屬於炒鋼,和北洋水師軍艦所屬時代的冶金技術工藝相符,鐵板上都有鉚釘孔,鉚釘工藝也是北洋水師時期軍艦的特征之一,更增加了判斷的依據。
憑著磁力儀測出的殘骸體量、鋼板的材料分析、殘骸中裸露出來的部分煤炭和木頭,考古隊認為這是一處清末沉船遺址,並按地域命名為“丹東一號”沉船。
海域調查十分艱苦。因為丹東沿海都是灘涂,沒有什麼出發港,隻有漲潮時漁船才能出港,所以考古隊員們差不多每隔一周左右就必須住在搭在漁船后面的小棚子裡,不能回港。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考古隊終於完成了所有11個區域的物探,海域調查結束了。
在考古隊離開丹東港后,“丹東港發現甲午海戰沉船”的消息不脛而走,民間和媒體尚未有多少注意,但在甲午史學界已經形成了一場烈度不小的“地震”。
一艘保持原始沉沒狀態的北洋水師沉艦,已經足夠讓史學界、考古界興奮。更何況,這艘船還有三分之一可能是著名的“致遠”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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