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分享到:

貝家往事——“法國白求恩”貝熙業的中國足跡

楊麗娟

2018年07月24日08:01    來源:北京日報

原標題:貝家往事

貝熙業在石樓診所內為百姓看病。

貝熙業在“貝大夫橋”前留影。

貝家花園碉樓式樣的三層石樓。

七月,烈日炎炎,北京西山鷲峰腳下的貝家花園參觀者絡繹不絕。

花園的建造者是法國醫生貝熙業。來來往往的參觀者常感嘆花園的中西合璧、設計精妙,感動於貝熙業給周邊農民免費診療的仁心,但他們最訝異的,是這位法國人曾冒著生命危險開辟了一條自行車“駝峰航線”,把寶貴的藥品經花園中轉送往抗日根據地。

貝熙業是誰?他在中國經歷了什麼?

2014年之前,他的足跡如同西山這座曾荒蕪多年的花園,一度湮沒。偶然的機會,幾位歷史愛好者、史地民俗學者、紀錄片導演,不約而同地開始了尋找貝熙業之路,幾經努力,被譽為“法國白求恩”的貝大夫的傳奇人生,終於再現。

發現貝熙業

2014年,中法建交50周年之際,習近平主席訪問法國。短短三天的行程中,習主席兩次提到了一個法國醫生的名字——貝熙業,他說:“我們不會忘記,無數法國友人為中國各項事業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他們中有冒著生命危險開辟一條自行車‘駝峰航線’,把寶貴的藥品運往中國抗日根據地的法國醫生貝熙業。”講話發表后,法國媒體紛紛搜索習主席提到的幾名法國友人的事跡,但令他們意外的是,唯獨沒有找到貝熙業的太多資料。

難怪法國媒體“無米下炊”,畢竟,貝熙業的故事已經有半個多世紀不被大眾關注了。

時任中國駐法使館參贊的張偉最早得知貝熙業的名字,是在2012年。那是他駐法工作的第一年,第一次拜會法國議員前,時任中國駐法大使孔泉提醒張偉,可以送給法國議員一套“七星文庫”的法文版《紅樓夢》,說這套《紅樓夢》是一名法國漢學家鐸爾孟校審的。

張偉專業是法語,業余愛好歷史,駐外之前,由於夫人賀潔在北京海澱區溫泉鎮工作,張偉一家在西山附近住了四年。工作之余,一家人最喜歡的就是探秘西山一帶的山山水水,尤其是曹雪芹的西山足跡。

乍到法國,聽到法文版《紅樓夢》校審者的名字,張偉和夫人賀潔一下來了興趣。上網搜索,很快發現一條法語簡介,短短一百來字,信息量卻驚人:“曾做過民國的總統顧問,創辦過中法學院(即中法大學),創辦過漢學研究所……”

兩人欣喜異常,繼續尋找更多關於鐸爾孟的書籍、資料,就在尋找的過程中,他們發現了二十世紀初活躍在北京的一群法國人,這些法國人與民國名人蔡元培、李石曾等一起,構成了一個中法“朋友圈”,而貝熙業就是這個“朋友圈”的核心人物。

每周三晚上,貝熙業都在自己家裡舉辦沙龍,當年的許多中法知名人士都是沙龍的客人,他們在貝家聚會、暢談。法國前駐華大使、“中國通”毛磊曾經這樣還原貝家沙龍:“時近黃昏,使館區漸漸平靜下來……此時幾個人影正向花園深處駐館醫生的住所走去。醫生在此居住多年,在北京的法國人圈子裡是位知名人士。此公每星期都要接待一批朋友,這些人不一定都是公認的漢學家,但是對於中國,以及更廣泛地說對於亞洲地區,無不懷有濃厚的興趣……”

在張偉發現這個“朋友圈”之前的2005年,北京史地民俗學會理事張文大也關注到了其中的一個人——法國詩人聖瓊·佩斯。1960年,聖瓊·佩斯以一首長詩《遠征》(又名《阿納巴斯》)摘得諾貝爾文學獎,而在二十世紀初的貝家沙龍上,他的名字還是阿列克西·萊熱,身份是法國公使館秘書。萊熱在使館工作的同時,熱心詩歌創作,《遠征》一詩就是他在中國期間於北京西山的一個小道觀裡完成的,而《遠征》的靈感,則來自與貝熙業等人共同的一次蒙古之行。

在西山埋頭創作期間,萊熱幾乎與世隔絕,他寫信給貝熙業:“隻有你有我的地址,如果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情,你可以隨時接觸到我。”

這封顯然是親密朋友間的信,讓張文大注意到了貝熙業的名字。說起來,在海澱南安河村長大的張文大,很早就聽說過離家不遠、位於北安河的貝家花園,只是年輕時的他並不曾把這座花園放在心上,甚至沒有深究過到底是哪個“貝”。直到2005年,退休后的他為了尋找聖瓊·佩斯創作《遠征》的小道觀,遍訪西山一帶,大量閱讀史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聖瓊·佩斯的親密好友貝熙業,竟然就是家附近那座花園的主人。

此后數年,張文大開始尋覓這位花園主人的經歷。在零零散散的檔案史料以及北安河周邊老人的口述中,貝大夫的人生被慢慢拼湊了出來:1913年來到北京,曾任法國公使館醫生、法國醫院大夫以及中法大學校董,早期住在城裡的大甜水井胡同,后在西山建了貝家花園,給老百姓看病分文不取,還曾秘密幫八路軍送藥,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返回法國。

而遠在法國的張偉和賀潔,借助語言和駐外的便利條件,幾乎將工作外的時間全都用於追尋這段歷史。他們閱讀中法專家關於貝熙業、鐸爾孟、聖瓊·佩斯的研究文章,走訪中法名人共同創辦的中法大學舊址、鐸爾孟校審《紅樓夢》的華幽夢修道院等,不放過跟貝熙業相關的任何蛛絲馬跡。隨著探尋的深入,貝熙業的故事輪廓逐漸清晰了起來。

不過,此時尚無交集的張偉夫婦與張文大,卻在尋找中遇到了一個共同的難題——直接資料的欠缺。張偉告訴記者,貝熙業、鐸爾孟、聖瓊·佩斯以及當時的許多當事人甚至直系親屬都已故去,這些人似乎被歷史遺忘了。“最初貝熙業隻有一個姓氏,連完整的法文名是什麼都無人知曉,還是查閱了法國使館醫生的資料才找到名字。貝熙業有兩個女兒,我們四處打聽,最后卻遺憾地發現兩人均已去世。”

貝熙業為什麼來中國?一個生活優渥的法國醫生,為何會冒險幫八路軍秘密運送藥品?沒有一手資料,僅憑零散的史料片段和一座早已廢棄的空曠花園,實在太難回答這些問題。所幸,一條關鍵線索的出現,讓這段歷史的追尋變得柳暗花明。

小貝現身

2013年,張偉、賀潔一邊在法國繼續尋找貝熙業的相關資料,一邊給海澱區政府提交了一份報告,建議海澱區政府抓住即將到來的中法建交50周年契機,充分挖掘海澱西山地區留存的中法交往的珍貴歷史。

8月,兩人開通了名為“中法西山百年情緣”的個人博客,將已經發現的史料和線索陸續發表在博客上。“幾條線同時進行,希望更多相關的人看到,以便提供更多的信息。”張偉說。

令他們喜出望外的是,他們的報告很快引起了海澱區政府的重視。海澱區先是組織了一次法國友人實地考察西山的活動,在這次考察中,張偉夫婦、張文大以及貝熙業“朋友圈”的許多相關研究人員,第一次聚在了一起。

不久,時任海澱區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陳名杰又聯系了北京師范大學紀錄片中心主任張同道,邀請其團隊拍一部關於西山中法交流往事的紀錄片。

眾人拾柴火焰高,新加入的張同道團隊很快發現了一條關鍵線索:晚年的貝熙業與他在中國結識的第二任夫人吳似丹,竟在返回法國后孕育了一個新生命。這個消息讓他又遺憾又慶幸,遺憾的是,就在團隊獲知消息前不久的2013年6月下旬,吳似丹剛剛去世﹔慶幸的是,貝熙業與吳似丹的小兒子,現仍在法國生活,職業也是醫生。

隨后得知消息的張偉同樣興奮,他清楚地記得,當時紀錄片團隊轉給他一張紙,上面寫著貝熙業兒子——也就是后來大家習慣稱呼的“小貝”——的法語名字讓·路易·貝熙業。

憑著這個來之不易的名字,張偉在法語網站進行了海量搜索,重名很多,他隻能根據小貝醫生的職業信息慢慢篩選,最終,把目標鎖定在一家位於法國瑞士邊境附近的診所。打電話過去,護士告知,讓·路易半年前已離開診所,現居巴黎,並提供了巴黎的聯系方式。常駐巴黎的張偉頓時覺得自己離歷史又近了一步,急切地電話聯絡,對方卻遲遲沒有接電話。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張偉發去了一條長長的短信,介紹自己和紀錄片團隊的情況。

這一次,焦灼等待的張偉,終於等來了讓·路易的回信:同意見面。

輾轉得到的回復讓張偉長舒了一口氣,不過,此時的他對於從小貝口中還原父親的故事,並不敢抱太大希望。在此之前,張偉曾以小貝的名字為關鍵詞,找到了小貝發在網上的家譜樹,家譜樹顯示2013年的小貝58歲。這就意味著貝熙業1958年去世時,小貝隻有3歲,他對於父親的經歷能了解多少呢?

2013年11月初的一個周末,帶著一絲疑慮,一絲期盼,張偉坐進了小貝的客廳。沒聊幾句就發現,小貝家裡保存著上千份父親留下的照片、書信、講義、日記,以及字畫、勛章等,還有一份目錄,內容是保存在北京法國駐華使館的5箱古董。這簡直讓人喜出望外!

更令張偉欣喜的是,不久前,小貝也剛開始整理發掘父親的故事。原來,母親吳似丹跟父親貝熙業回到法國后,對父親在中國的經歷絕口不提,她生前甚至沒有教過小貝中文,這使得小貝對父親知之甚少。直到2011年,法國駐華使館聯系到小貝,告訴他貝熙業離開中國時有一批古董未能運走,一直存在使館裡,希望小貝能來華處理。小貝這才有了了解父親在華經歷的願望。

2013年,小貝從外地診所離開,搬到巴黎,在一條隻有8個門牌的小街上租下公寓搬了進去。沒想到,親友來探望時告訴他,當年他父親也曾住在同一條街上。小貝向張偉講述這件事時,感慨地說:“我覺得歷史就像遠遠地轉了一個大圈,向我迎面扑過來。”

他想起了老家保存多年的父親遺物,遂把幾箱資料從老家運到巴黎,開始分類整理、閱讀、掃描。第一次見面后,張偉也加入了整理資料的工作。此后長達半年的時間,他每周都到小貝家裡一次或兩次。張偉了解中國歷史、西山文化,小貝熟知家族歷史,兩人用法語互相補充知識背景,一點一點地辨認、閱讀貝熙業留下的資料,每次至少大半天,從下午一直忙到深夜。從這些一手資料中,他們發現了貝熙業離開中國前寫給周恩來總理的信,與聖瓊·佩斯一起探險蒙古的日記,還有大量拍攝於貝家花園及北京城周邊的照片……

幾乎與此同時,國內也傳來了令人驚喜的新線索。得知貝熙業的第二任夫人吳似丹是中國人時,賀潔發了一篇博客,不久,竟收到了吳似丹的弟弟吳一九的孫女私信,告知吳一九現生活在呼和浩特。張偉夫婦身在法國,就把這條線索轉給了張同道的紀錄片團隊。

就這樣,國內、國外同時推進,吳家親人的回憶與小貝整理出的資料一一印証,再加上張文大早年對北安河周邊老人的口述實錄,貝熙業的形象,終於從簡單的輪廓變成了有情有義、愛憎分明、支持八路軍抗戰的豐滿人物。

從“皇帝的醫生”到“老貝”

貝熙業,全名讓·熱羅姆·奧古斯坦·貝熙業,1872年出生於法國山區夏爾市的一個普通教師家庭,1895年畢業於波爾多海軍醫學院,獲得醫科博士學位。大學期間門門功課皆優,貝熙業完全可以留在法國大城市工作,但向往遠方的他卻主動要求被派往海外。他先后以軍醫身份到過西非的塞內加爾、南亞的印度、西亞的波斯等地。

1912年,古老的中國正經歷“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華民國取代了幾千年的封建帝制。此時的貝熙業已是不惑之年,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卻被遙遠東方的巨變所吸引,向上級提出到中國任職。年底,他乘船離開法國,經過數月的海上旅程,終於在1913年4月抵達天津,踏上了中國的土地。那時的貝熙業還不曾想到,自己與中國的緣分竟長達42年。

初到中國,貝熙業的職務是法國駐天津總領事館醫官,同時在北洋海軍醫學堂教書。不久,他調任法國駐北京公使館醫官,並被聘為總統府的醫療顧問,還擔任了聖米歇爾醫院(俗稱“法國醫院”)院長。

貝熙業擅長普通醫科和外科,到北京沒多久,他精湛的醫術就得到了認可,黎元洪、段祺瑞、蔡元培、梅蘭芳等民國名人,都曾是他的病人。1915年,北京第一所防疫醫院“京師傳染病醫院”聘請他為名譽顧問,為北京新興的防疫事業服務,理由是“貝熙業先生技精盧扁,胸羅不死之方﹔藝絕刀圭,手著回生之術”。據袁世凱的女兒袁靜雪回憶,1916年6月袁世凱去世前請的最后一位醫生就是貝大夫。因為這段經歷,貝熙業在京城外國人的圈子裡被稱為“皇帝的醫生”。

給達官貴人、社會名流看病,讓貝熙業獲得了不菲的收入,他將這些收入慷慨地用於給窮苦百姓治病。他后來的同事朱廣相的兒子朱鑑桓曾回憶:“我聽我父親說過,貝熙業院長當時有個規定,就是在法國醫院裡,如果遇到看不起病的窮苦人,可以免費治療。”

不僅如此,貝熙業居住的王府井大甜水井胡同宅院,也常常成為附近老百姓免費看病的私人診所。當時貝家司機梅筱山之子梅洪崑還是孩童,直到2014年他還記得病人找貝大夫的場景:“門口擱著兩條大板凳,來了以后,都坐板凳上,抱孩子的,不抱孩子的,沒有富人……他在傳達室邊上一間屋子裡頭看病,沒聽說要錢。前后三五個胡同都知道他看病,都上他那看病去。”也正因此,貝熙業與街坊鄰居的關系處得相當不錯,街坊們都親切地叫他“老貝”或“貝大夫”,稱他的家為“老貝家”。

1923年,貝熙業的夫人突然病故,小女兒又染上肺病,為方便女兒治病療養,他決定在空氣清新、風景宜人的西山建造一處住所。“當時貝熙業和他的中外朋友們在西山一帶非常活躍,以李石曾為首的這群中法精英人士曾在這裡進行鄉村試驗,建立中法大學、溫泉療養院和溫泉中學,每逢周末,法國人還常常到西山野游、跑馬。”張文大介紹說,聖瓊·佩斯創作時居住的小道觀,也是貝熙業幫忙尋找的,可見他跟周邊百姓的關系頗為融洽。

貝家的住所最終建在了鷲峰腳下的北安河牛澗溝村,人稱“貝家花園”。花園依山就勢而建,包括一棟碉樓式樣的三層石樓、一座歇山頂二層中式北樓和五間坐落於高台上的南大房。張偉告訴記者,在貝家保存的照片中,有一組記錄了貝家花園落成時周邊百姓前來道賀的場景。老照片中,身穿長袍的村民請來了戲班子,敲鑼打鼓,燃放鞭炮,熱烈的氣氛就如同在慶祝自己的節日。

貝熙業用他獨有的方式回報百姓們的熱情。花園的三層石樓原本是為防盜而建,但貝熙業決定把石樓改為診所,一樓為候診室,二樓為診室,三樓為藥房,完全免費為周邊村民看病。這樣的善舉持續多年,半個多世紀后,曾經被貝熙業救治過的百姓,仍對貝大夫印象深刻。

在張文大收集的口述實錄中,找貝熙業看過病、有名有姓的村民就有30多位,其中包括張文大的朋友胡寶善。胡寶善小時候住在溫泉鎮,年過八十的他抬起腿,貝熙業當年為他做手術的傷痕猶在,當時的情景也歷歷在目:“貝大夫仔細看了看,發現右腿裡邊兒化膿了,說必須手術,把膿血放出來才能好。他用一種藥水在我右腿腫的地方反復擦抹,然后用手術刀順著小腿切開一個兩寸長的口子……貝大夫擦去膿血,用灰錳氧沖洗傷口,把一尺多長的紗布條一點一點塞進口子裡,外面蓋一塊紗布……貝大夫叮囑每天還要來換藥,就這樣一連四天,病情終於見好。”

於趙氏的母親是另一位病人,據她回憶,當時母親得了哮喘,聽說貝大夫醫術好,便想去看一看,可母親年齡大了,身體也不好,走不了遠路,父親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請貝大夫到家中診治。沒想到,貝大夫二話沒說,背起藥箱就出門。后來,他又到家裡來了兩次,母親的病情大有好轉,貝大夫卻連一分錢都沒收。

如今看來,村民的病情多數並不復雜,但在那個年代,偏僻的山村裡,如果沒有貝熙業,村民們多半隻能用土偏方,一旦耽誤病情,危及生命也並非不可能。這讓村民們對貝熙業的善舉更為感念,為此,溫泉中學的師生特意出資,在貝家花園山腳下不遠處建起了一座小橋,並在橋欄處刻上“貝大夫橋”。

1937年1月,貝熙業從法國醫院院長的職位退休,他有了更多時間到城外的貝家花園生活,召集沙龍,享受自己喜歡的文化活動。來到中國20多年,貝熙業漸漸習慣了這種充實、滿足的生活,他沒有想到,短短半年后,他平靜的日子就被日本侵略者的炮火徹底擊碎了。

下一頁
(責編:常雪梅、謝磊)
微信“掃一掃”添加“學習大國”

微信“掃一掃”添加“學習大國”

微信“掃一掃”添加“人民黨建雲”

微信“掃一掃”添加“人民黨建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