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少東
2018年08月07日14:19 來源:北京日報
日本人的遺產
十幾萬大軍從各解放區星夜兼程向著東北進發。所有人都滿懷期望。最先抵達東北的冀熱遼軍分區曾克林部已經發回了消息:“輕重武器及資財甚多,無人看管,隨便可以拿到。”
可是,到了東北才發現,現實和想象有著巨大的落差。
國民黨開足馬力搶佔東北自不待言。他們有火車、汽車、飛機、輪船,海陸空並進,比共產黨部隊的兩條腿要快得多。
出兵中國東北的蘇聯紅軍,在如何對待中國共產黨武裝的態度上幾經反復。
從意識形態和政治信仰上講,蘇軍與共產黨武裝應該更親近。最先出關的冀熱遼軍分區部隊確實得到了關照。冀熱遼軍分區部隊進駐沈陽,迅速擴軍,蘇軍還支持了一批繳獲自日軍的武器彈藥。
但是很快,蘇軍的態度因為蘇聯的國家利益發生了轉變。根據《雅爾塔協定》和《中蘇友好同盟條約》,蘇軍要將日本投降后的東北政權交給國民黨政府。陸續進入東北的中國共產黨部隊,不能再以八路軍、新四軍的面目出現,而且要撤出沈陽等東北城市。至於原本說好支援的武器裝備,蘇軍則徹底變了卦。
當年任東北人民自治軍參謀長的伍修權在自己的回憶錄裡有過記述:“蘇軍向我們提供了一個情況,說明沈陽附近有一個存放10多萬支槍的武器倉庫,可以移交給我軍。這真是個好消息,我們聽了很高興,便迅速將情況報告了中央……誰知那時蘇聯害怕美國指責他們支持中共的八路軍、新四軍部隊,怕擔引起美蘇關系惡化的罪名,兩周以后又臨時變卦,通知我們說那批武器要另行處理,不能給我們了,由於他們害怕美國,出爾反爾,弄得我們很被動。新槍沒有到手,原來的槍又留下了,部隊上下都埋怨。”
槍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飛機、坦克、大炮。
埋怨不會有什麼結果,好在中國共產黨的部隊向來不缺自力更生的方法。
朱瑞直接找到蘇聯遠東軍總司令馬林諾夫斯基再三交涉,沒有結果。他轉回頭給部隊下令:“分散干部,搜集武器,發展部隊,建立家園”。通俗的說法,就是發動大家去“撿洋落”。
蘇軍接受了駐中國東北日軍的投降,控制了他們的武器裝備,但還有大量的日軍武器被丟棄在戰場和潰退的途中。這些武器蘇軍根本顧不上,取用自便。這時自然成了中國共產黨部隊最主要的“武器庫”。
先期抵達的航校籌備人員,就和延安炮校的教員、學員們一樣,分散到東北廣袤的白山黑水間,四處尋找著他們需要的裝備。
不過,航校籌備人員的運氣要好得多,最早抵達東北的曾克林部,給他們送了一份比裝備器材珍貴得多的大禮——人,准確的說,是一支人員基本完備的日軍飛行隊。
蘇聯對日宣戰,關東軍被蘇聯紅軍以風卷殘雲之勢摧垮。日本宣布投降后,關東軍所屬部隊頓時成了無頭蒼蠅,四處亂竄。
在沈陽,日本第2航空軍第4教練飛行大隊也亂成了一團。這本是日本關東軍的王牌飛行部隊,擁有一批資深飛行員和教官。隊長林彌一郎是一位經驗豐富的飛行員兼飛行駕駛教官。林彌一郎想帶部下從朝鮮逃回日本,在逃亡途中被曾克林部包圍。
在世界范圍內發生的諸多戰爭中,曾留下了太多有關“戰俘”的悲慘故事。林彌一郎率領部下逃亡,也是出於對成為俘虜的恐懼。但共產黨部隊優待俘虜的政策,讓他們徹底放了心,最終繳械投降。
40多年后,林彌一郎寫道:“以前,在新聞片中看到的,都是在對方刺刀的威逼下被迫交出武器,場面難堪之極。但在這裡,我沒有看見一個端著刺刀的八路軍戰士。我當時最強烈的感受是:對方百分之百地守信用,這使我非常感動。我欽佩這個偉大的民族——中華民族。”
林彌一郎飛行隊投降后,曾克林知道“撿了個寶”,馬上上報東北民主聯軍總司令部。朱瑞等“東總”高層領導自然深知這支飛行隊的價值,親自約見了林彌一郎,曉以大義,說服他協助建立航校。后來林彌一郎逢人便說:“收編我們的領導是朱瑞司令。”
其實,就在那次會面時,林彌一郎還對共產黨人做了一次試探。他指著伍修權腰間的手槍說,能不能把這個送給我?
一個剛剛繳械投降的日本戰俘,卻索要勝利一方高級將領的配槍,這本身就是個非分要求,更何況在這樣的場合,他拿到槍會不會威脅“東總”高層的安全?
但是伍修權有膽有識,展示了共產黨人的胸襟,馬上解下配槍遞到林彌一郎手裡,說,這支槍從長征到現在,我一直帶在身邊,今天就送給你做紀念吧。后來,伍修權還回憶過這支手槍,那是他在第三次反“圍剿”時的戰利品,隨身十余年,感情很深。但是用它來換林彌一郎之心,伍修權舍得。
林彌一郎后來也回憶過這個場景,深為折服:“我看著他的眼睛,讓我感覺他相信我。”
林彌一郎從此開始心悅誠服的合作。他還給自己起了個中文名字“林保毅”。他所率領的飛行隊加入東北民主聯軍,計飛行員20名、機械師24名、機械員72名以及其他各類地面保障人員近200人。待到東北民主聯軍航空學校成立,這支飛行隊成了最主要的教學力量。
家底
1946年3月1日,吉林通化,通化二中操場上,600多名官兵隊列嚴整。10時,東北軍政大學校長何長工用濃重的湖南口音喊道:“我宣布,東北民主聯軍航空學校正式成立!”
頓時,歡呼聲響徹雲霄——這就是中國共產黨創建的第一所航空學校。
創辦航校,面臨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沒有足夠的飛機和航材。在航校建立的前后,籌建人員把搜集飛機和航空器材的工作作為一項主要任務。
到東北老航校正式建立時,這裡已經擁有各種飛機120多架,航空發動機200多台,航空儀表200多箱,各種機床設備等物資2800多車。這是東北老航校以至於人民空軍最初的“家底”。
看上去,這份“家底”還算厚實,但這只是賬面上的數字,貨真價實的底數可不算好看。比如那120多架飛機,能飛的隻有20多架,還是把所有飛機上的零件拆東牆補西牆湊出來的。
中國空軍的首任司令員劉亞樓曾說:賀龍元帥是靠兩把菜刀鬧革命,我們是靠破銅爛鐵創建空軍。
用“破銅爛鐵”形容東北老航校最初的飛機和設備,甚至都不算夸張。
從1945年10月,王弼帶著第一批籌建航校的同志到達東北開始,到1946年5月,半年多的時間裡,陸續到達的航校創業者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撿洋落”。正值東北嚴冬,大家不顧天寒地凍,頂風冒雪,奔向東北各地。
起初,大家以為侵華日軍在東北建了大量機場,應該能找到很多飛機,但事實完全不是這樣。完好的日軍飛機,基本都被蘇聯紅軍作為繳獲搜羅走了,那些無法起飛的飛機,多數又被當地百姓搜撿了一遍。飛機輪胎變成了馬車轱轆,飛行表變成了家裡的時鐘,甚至連很多飛機的蒙皮都被扒走。這還不算,東北被日軍侵佔14年,當地百姓把這些年的仇恨也發泄到這些被遺棄的飛機上。
航校的創業者們說自己是“破爛王”,倒也並非虛言。他們從深山老林挖掘出被日寇掩埋的航材﹔從荒蕪的機場搜集起一桶桶航油﹔在鄉野追蹤老百姓的馬車,換回車上的飛機輪胎﹔殘破不全的飛機,仍當寶貝一樣用馬車拉回去。
從東北各地搜集來的破舊飛機。除幾架“九九”高級教練機損壞程度較小,簡單修復一下可以使用外,其余的全是些破爛貨。有的沒有起落架,有的沒有螺旋槳,有的“五臟六腑”全被掏光。
面對這些破爛不堪的飛機和簡陋的維修設施,工程機務人員沒有退縮,夜以繼日地充當著飛機的“醫生”。
在維修工作中,他們就地取材,採用種種土辦法,千方百計搞好維修。修理飛機蒙皮沒有鋁板,就用白鐵皮代替﹔沒有亞麻布,就用白布代替。缺少飛機零部件,就東拼西湊,把幾架同型號飛機上的器材集中使用﹔缺少飛機機輪和螺旋槳,就採取輪換的辦法,幾架飛機合用﹔飛機加油,沒有加油車,就用小鐵桶一桶桶的灌﹔機輪充氣,沒有冷氣瓶,就用自行車氣筒,由許多人輪流打氣﹔東北氣溫低,發動機起飛前需要加溫,沒有加溫爐,就燒劈柴加溫﹔每天飛行前要起動發動機,沒有起動車,他們就用手搖搖把起動……
靠搜集敵方的飛機和航材起家,在世界空軍史上絕無僅有。東北老航校的創業者們,就用這樣的“家底”,壘起了人民空軍的基石。
與此同時,東北老航校招收學員的工作也在緊鑼密鼓展開。
東北老航校的招生標准和當年第十八集團軍工程學院並無二致,卻遇到了更大的“選人難”——部隊都在前方打仗,從哪裡招收學員呢?
恰在這時,抗大山東一分校的1000多名學生來到了通化。這簡直是航校學員最合適的“苗圃”。他們年輕、政治覺悟高、有文化基礎。東北老航校計劃招生120人,從這些學生中“十裡挑一”還挑不出來嗎?結果還真沒挑出來。
在一番並不專業的腦體檢測之后,1000多人裡隻有105個勉強合格。空軍原副司令員林虎、空軍一級戰斗英雄張積慧等就出自這批學員。
很多學生被卡住,是因為他們的身體。這些身經百戰的抗大學員,竟是百病叢生,沙眼、皮膚病、瘧疾、營養不良等等不一而足。其實,如果當時的體檢再嚴格一些,他們當中會有更多人失去飛上藍天的機會。比如林虎,因為以前戰斗負傷造成嚴重脫肛,還患有慢性腸炎。因為當時沒有這類體檢,他“幸運過關”。
劉玉堤和王海,這兩位在幾年后的抗美援朝中威震長空的英雄,到1946年夏天才來到東北老航校。
王海在臨沂人民革命大學學習,品學兼優,是作為干部團的一員加入到奔赴東北的大軍之中的。他到丹東給大部隊打前站,被當地領導一眼相中,要留下他在丹東工作。那時候東北正缺干部,王海雖然年輕,留在地方工作官職也不會低。但王海堅決選擇了航校。這才有了后來抗美援朝中赫赫有名的“王海大隊”,有了后來的人民空軍第五任司令員。
劉玉堤原本是跟著常乾坤第三批赴東北籌建航校。路過張家口,隊伍得到了一輛卡車,人多坐不下,常乾坤帶一批人乘車先行,劉玉堤等步行,結果途中遭遇戰火被擋住了。劉玉堤等回到張家口,找到在晉察冀軍區航空站,盤桓了將近一年。這一年他倒是沒閑著,和同樣滯留在那裡的原延安航空組的同志,利用幾架破飛機學習了飛機構造和飛行理論。劉玉堤還拿下了機械師的畢業証。
等他趕到牡丹江,常乾坤看他有機械師畢業証,想安排他干機務。劉玉堤不答應,一門心思要學飛行。常乾坤拗不過他,最終答應了。只是,那時候航校的第一期飛行班都已經駕機實飛了,第二期也早已開課,劉玉堤這個五年前就被選中的飛行學員,隻能插班到第三期飛行班。
入秋,被盛世才關押了數年的新疆航空隊歸來了,他們從西到東跨越祖國疆土,萬裡迢迢來到了東北老航校。
在延安,劉善本加入遠征的隊伍,與他們同行。這位抱著“航空救國”之志留學美國學習駕駛轟炸機的原國民黨王牌飛行員,看准了隻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毅然駕機起義,飛赴延安。
一批又一批從全國各地涌向東北戰場的青年學生、優秀戰士也來了。東北老航校的教員和學員不斷充實、壯大。
雛鷹的羽翼
東北老航校的生活無疑是艱苦的。“長夜風雪吼欲狂,衣單被薄鍍銀光﹔‘冰窖’裡邊論藍天,當個‘團長’入夢鄉”。這首航校學員寫的打油詩,生動地反映了航校的艱苦生活條件,同時也體現了航校人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因為戰事原因,東北老航校數次搬遷,越搬越隱秘、越偏僻,也就越艱苦。
航校搬到東安后,校部在一個日軍的破兵營裡。窗子上沒有一塊完整的玻璃,為了擋風御寒,隻好用木板將窗戶封嚴,然后再糊一層舊報紙。即使這樣,房裡還是有許多冰霜。
說是住在“冰窖”裡並不過分。冬季的牡丹江和東安一帶,是一個冰天雪地的世界,氣溫常常在零下40℃左右。警衛戰士站完崗回來,渾身冰雪,眉須皆白。詩裡所說的“團長”,是說團緊了身子取暖。
飛行員待遇高,有空勤灶。東北老航校的飛行學員們也有——每周一頓米飯,平時隻能是粗糧。這待遇也是有實飛之后才有。后來經“東總”特批,每人每天能發兩個雞蛋,就算是“飛行補助”了。
所有這些困難,都沒有束縛住飛行學員們的“翅膀”。沒有飛行服,就穿軍衣飛行﹔沒有飛行帽,就自己動手用帆布做成簡易帽﹔沒有風鏡,就用普通玻璃磨制成風鏡﹔沒有降落傘坐墊,就用布袋子裝上稻草代替﹔沒有航行圖,就用白紙畫﹔沒有航空時鐘,就用手表、鬧鐘代替,有的同志在飛行時為了掌握時間,在胸前挂著一個鬧鐘……
但是,東北老航校還是遭遇了三個“意想不到的困難”:學員學不懂理論、沒有航空汽油、沒有初級教練機。后來有人評價,這是東北老航校艱苦歲月的三大“死穴”。
共產黨人哪有“死穴”!
飛行學員們雖然要求有文化基礎,但平均學歷也只是高小畢業。深奧的飛行理論,對他們無異於“天書”。比如流體力學中的“柏努利定律”,教員講得滿頭大汗,學員聽得滿頭大汗,課后一問學了啥,學員臉一紅:“白努力。”
常乾坤說:“我們共產黨人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靠共產黨人的奮斗精神,隻要下功夫一定能學會!”
航校給學員們補文化課,讓他們普遍達到初中以上文化水平,這也應付不了深奧的飛行理論。怎麼辦?死記硬背!對那些公式、原理,不要求學員們知其所以然,硬記下來“知其然”,會用就可以。學員們“生啃”理論,教員們加強實物教學,學員們聽不明白也能看明白。
沒有航空汽油,就用酒精替代。航校的機械師們反復試驗,把酒精純度提到95%以上。灌進飛機油箱。雖然啟動后黑煙茂盛,但真的把飛機飛起來了。后來,東北老航校干脆建了一個酒精廠。
沒有初級教練機,這可找不到替代品。不只是初級教練機,東北老航校也沒有中級教練機,僅有的幾架高級教練機,還是修修補補拼湊出來的。
那就直接飛高級教練機!林彌一郎看著害怕,學飛行要循序漸進,跳過初級、中級直接飛高級,和沒學會走就要跑沒什麼兩樣。這是拿生命冒險。
怕冒險就不飛了?東北老航校等不起。蔡雲翔第一個駕機試飛,給學員們做示范。
從1946年3月東北民主聯軍航空學校成立,到1949年12月停辦,短短的3年零9個月,東北老航校培養出了一百多名飛行員和四百多名各類航空技術人員。所有的飛行員,都是跳過初級、中級,從這幾架高級教練機直接起飛。
他們的跳躍還不止於此。一年后抗美援朝戰爭中,平均隻有100小時飛行經驗、噴氣機不過飛了一二十個小時的這批飛行員們,和美軍有著數千飛行小時的王牌飛行員,在藍天上拼起了刺刀。
初生的中國空軍“一鳴驚人”,擊落美機330架、擊傷95架。
共和國飛鷹展翅,傲視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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