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国可以打败强国”——倒转五百年来世界地缘政治结构
毛泽东晚年曾经这样给自己“盖棺论定”说,他一生做了两件事:其一,驱逐日本帝国主义、驱逐美国豢养的国民党政权出中国大陆;其二,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就毛泽东所说的“第一件事”而言,其中当然还应包括抗美援朝战争,即毛泽东指挥的人民军队在欧亚大陆的最东端,一举击溃了美国从那个方向对亚洲大陆的进攻。这是五百年来,中国第一次针对世界上最强大的海洋国家所取得的军事胜利,当然,这也是亚洲大陆国家应对来自海洋的挑战所取得的最伟大的一次胜利,而从世界历史—地理的角度说,这次胜利的意义,还远未被我们认识到。
漫长的人类历史,曾是欧亚大陆核心地带的民族向周边扩张的历史,举凡蒙古、突厥、回鹘、女真、俄罗斯和汉民族,都曾经是欧亚大陆上的主导民族,而这个欧亚大陆主导世界的大趋势,直到16世纪才被海洋文明的扩张所取代。正是利用了航海技术的革命性发展、利用了海洋战争的高度机动性,处于欧亚大陆边缘和“外围”的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日本和孤悬大洋之中的美国,才从“边缘”出发,包围并分割了中心,并以“海洋时代”逆转了以欧亚大陆为核心的世界史发展进程。
1904年,英国伟大的历史—地理学家哈?麦金德(Halford John Mackinder,1861—1947)在《历史的地理枢纽》(The Geographical Pivot of History)中提出了一个极具革命性的观点:只要欧亚大陆国家能够找到一种新的方式,将广阔的大陆空间重新联系和组织起来,只要大陆国家能够避免来自海洋的攻击,并善用自身丰富的资源,只要科技的进步可以为这种大陆组织方式提供一个创制,那么大陆就可以战胜海洋,陆权就可以击溃海权,海洋支配大陆的时代也就会被终结——而他当时设想的现代科技方法就是铁路。他预言说:无论德国、俄国和中国这三个在欧亚大陆上居于支配地位的国家以什么样的方式真正联系起来,只要它们联系起来,海洋时代就会被终结,海洋国家支配的世界秩序也必将崩溃。而他相信:正如航海技术的发展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一样,铁路技术的革命,也必将开启另一个新时代。
毛泽东乃是这样一位伟人:他找到了一种政治和组织的方法,将殖民主义、封建主义宰割下分崩离析的中国大地重新组织起来、动员起来,使被视为最封闭、最保守、最落后的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中国的黄土高原,重新崛起为最具革命性的力量所在。毛泽东的革命把最落后的中国农民组织起来,并将其锻造成为对抗最先进的、来自海洋的帝国主义武力的高度机动的游击队。而毛泽东找到的那种把“即将被海洋淹没了的大陆”拯救出来的政治动员方法,就是“土地革命”。
土地革命的思想发源于伟大的中国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的“平均地权”、“土地涨价归公”的民主革命理论,当然,这也就是被列宁赞美的方法,即孙中山提出了用社会主义的方法——土地的社会主义改造的方法,建设现代国家的新战略。列宁说,这种方法是欧洲国家所不能想象的,它表现了亚洲的先进性。
历史已经证明:无论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还是造就中国经济迅速发展的改革开放,都是与土地的公平分配联系在一起的,也正是毛泽东关于南水北调、三线建设、铁路建设、十大关系的发展战略,正是毛泽东依托欧亚大陆的外交战略,使得新中国这个“伟大的昆仑”重新崛起于世界。
C.施密特曾分别从空间的革命、国际法、战争模式的变迁这三个角度,论述了西方现代性的“空间基础”。立足于1500年之后在西方世界形成的“海洋世界观”,在《国家主权与自由海洋》一文中,C.施密特指出了“海洋世界观”带来的“空间革命”意义。他说:“16世纪时所谓的‘现代性’,正是来源于这种空间革命。它并非来源于所谓的文艺复兴对于那种19、20世纪意义上的个体观念的倡导”。当然,这个观点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曾经指出过的,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先有美洲的发现,先有葡萄牙和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暴行,先有世界范围内的“资本原始积累”,而后方才有资本主义在欧洲的产生。
其次,“海洋时代”的降临及其所导致的“空间革命”,带来的是西方主导的“国际法”的产生,它仿佛意味着无边自由的海洋淹没了陆地上的有限界限,它意味着海洋的法则支配大陆的法则之奠定。
因此,现代国际法的真正基础就是“海洋法”,其实质在于论证“自由的海洋”攻击和突破“封闭的大陆”之正当性。所谓“海洋文明”优于“陆地文明”、“蓝色文明”优于“黄色文明”,也就是西方列强以“国际法”特别是以“海洋法”的名义侵犯和剥夺其他国家的主权与领土完整的背书。
第三,随着“国际法”而发生的,乃是现代战争理论的变化。荷兰、英国和西班牙、葡萄牙之间为争夺“海权”而进行的战争,已不是传统意义上争夺“领土”的战争,而是在宗教战争(基督新教与天主教之间)的面纱下进行的争夺世界市场和贸易垄断权的战争。这尤其意味着,现代海洋战争从根本上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陆地战争,这里的核心是:海战具有典型的“游击战争”的高度机动特点,即以环境(海洋)为依托,采用先发制人、封锁、骚扰、制裁和突袭式的“海盗方式”,以小型的、民间的武装采取行动,不以夺取对方领土为目标,而只是以夺取敌方实际财富、夺取市场利益、封锁和垄断海洋贸易商道为目标。
由于海洋战争具有高度机动、灵活的特点,所以,从战争模式变迁的视野看,大兵团陆地作战的方式并不能适应和有效应对海洋战争体制,而英国所采用的具有现代游击战争特征的海战的上述有效性,在掀开中国近代历史第一页的鸦片战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在魏源看来,清王朝放弃了林则徐武装沿海渔民、蛋户对抗英军的方式,而是从西北调集大规模陆军兵团奔袭英军,这是鸦片战争战败的主要原因。现代历史学家胡绳在分析鸦片战争英国的战略战术时,不是把清帝国的战败归结为英国的船坚炮利,而是归结为英国所采用的新型的、海洋游击战争的方式,这就是继承了魏源在《圣武记》中对海战与陆战两种不同战争模式之差异的精彩分析。
施密特指出,使得中西力量对比发生逆转的,说到底就是毛泽东的游击战争理论和土地革命理论,毛泽东的战略思想将陆地战争的机动灵活发挥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而土地革命理论则把广袤的大地和大地上的农民最有效地组织起来,从而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也是从这个意义上,施密特指出:毛泽东的伟大,在于他开天辟地地制定了“大地法”。毛泽东并不仅是像列宁那样,用中心—外围的世界视野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关系”,毛泽东更以“弱国可以打败强国”、“中国一定可以赶上和超过美国”的革命,倒转了五百年来居于支配地位的世界地缘政治结构。
然而毛泽东深知,数千年的积习,五百年“西风压倒东风”的历史,绝不可能因为一个人、一场革命而最终改变,而且这场革命空前艰巨复杂,并必然包含着诸多失误、挫折和灾难,但正是因为毛泽东面对失败的不屈不挠,改造中国与世界的“漫长的革命”已经真正开始并不可逆转。
毛泽东当然希望,自己青年时代“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宏愿能够在他身后得以继续,因此,他寄希望于造就“一代新人”。1965年,在一首叫做《七律?洪都》的诗中,他曾豪情万丈地写道:
到得洪都又一年,祖生击楫至今传。
闻鸡久听南天雨,立马曾挥北地鞭。
鬓雪飞来成废料,彩云长在有新天。
年年后浪推前浪,江草江花处处鲜。
今天看来,毛泽东的事业是否已经失败,这是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断言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苏联瓦解之后,中国的红旗依然没有倒下,其最根本的原因,恐怕就在于毛泽东造就“一代新人”的期盼没有完全落空,即“中国的第三代、第四代人”受到了毛泽东思想的教育和培养。因此,如果这些中国人没有彻底失败,毛泽东就没有真正失败;如果新一代年轻人能够在失败中善于总结历史并坚持斗争,毛泽东的事业就依然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