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朵金花”四个大字在银幕上一出现,人群中像是滚过一阵雷声,又如同已近干涸的水面骤然涌起一股狂潮。事先,传出的消息是当天晚上放映《地道战》。这份惊喜让人异常兴奋。
这部上世纪50年代末期的影片,在知青的记忆中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故事,也许正因为它模糊不清,当梦中的“金花”伴着优美的乐曲,真的绽放在眼前,才会让人如此全神贯注,目不暇接地打量她们的容颜,倾听男女主人公细腻缠绵的对歌。后来回想,那么寒冷的冬夜,怎么突然就没了冷的感觉呢?恐怕正是云南大理的风光和三月街盛会上鲜花般的姑娘,在倏然间将寒冷驱赶到了天边,并将一缕神秘温煦的春风吹送到我们沉寂已久的心头。其实,一次注意力的聚集形成的某种意志,就已经超离了肉体内外的一切感觉与束缚,而此时,那意志又在十米以外的银幕上被一场难测深浅的爱情俘虏得纹丝不动了。
那天晚上,10里外的一个大队也放映这部影片。一部片子只好两地共用。由于片子少,这种情况在当时电影放映中经常出现。放映当然有先有后,间隔的时间要根据途中传递的距离作出计算,此地放映完一本胶带,再传递到彼地放映。一部片子同一个晚上可以在三地放映。
传递片子叫“跑片儿”。通常都是先映地为大,后映地的人要提早前来恭候。“跑片儿”的都是事先指定的基干民兵,按四本胶带设四人负责,他们或是骑自行车,或是步行。除了要打好时间差,还要保证自己也能看到一部完整的影片,安排上要有讲究。一本胶带刚刚放映完毕,其中一人抢先接过来,火速奔赴自己的村庄,然后其他几人轮流排开。最后的结果是,无论谁跑先跑后,总能将电影看全。这天晚上“跑片儿”的人来了七八个。他们来的早,恨不得一下子把胶带全部抱走,好让自己的乡亲也像这里的人一样欢呼起来,但此时,又不得不在焦急中老老实实地等待。
阿鹏与金花定情蝴蝶泉边,人们开始期盼那个相约后的时刻。当痴情的阿鹏迈开脚步,要遍及苍山洱海寻访的一刻,最让人担心的情况——停电,果然发生了。人群中顿时如同炸响了滚雷,之后便是一片喧嚷。
黑夜变得更黑,寒冷好像从远方疾速返身,回头扑向猝不及防的人群。不一会儿,全场跺脚的声响连成一片,也不知道每个人的双脚在电影放映时藏到哪去了,银幕上的场景一消失,那些脚全都跑动起来,仿佛进行着一场看不到目标的搜寻。房顶上也有人跺脚,马上被一阵喊声制止住了。几道手电筒的光柱交织在夜空,又不停地在银幕上胡乱摇晃。最急不可耐的应该是“跑片儿”的几个人,他们很清楚,停电意味着什么。
电影放映队都是有备而来。每个放映队三个人,一名队长,一名放映员,队长当然懂放映技术,另一名就是发电员,专门负责用发电机发电。发电机是放映队的必需设备。随着一阵轰鸣,阿鹏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银幕上。全场旋即安静下来。
一台16毫米放映机放映一部故事片,中间要换上三次胶带,一般每30分钟左右换一次。如果双机放映,就不会有空场时间。那个年月,全县用于农村的放映机不到20台,每场只能单机放映。在换胶带的几十秒内,放映机处的灯光将围拢着的一堆人的脸,映照得分外鲜明,那些人的目光已全部聚集到放映员身上。
在两次几十秒的时间里,我无意中在那一簇灯光下发现一个孩子,第一次是由一个男人抱着,一旁那个女人麻利地换上胶带,第二次换胶带两人的角色完全相反,孩子已在女人的怀里,只是脖子上加了一条红色的围巾。看得出来,那一男一女是电影放映队的,而那个在寒冷中轮流偎依他们怀中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过两三岁,头并未抬起,小小的嘴巴竟然也和大人一样呵气成霜。他,像是睡了,在欢乐与寒冷相互碰撞的夜里,不知能做出怎样的梦来。
一个悬念在我的心里存留40年后,我竟然遇见了这个孩子。我确信那个孩子就是他。尽管他已长成四十几岁的模样。
当然不是为了一个悬念的结果,给这篇文章再添加些什么,而是因为艰难岁月的感觉与回味,催促我找到插队所在县的一名干部,唠唠当时有关农村放露天电影的一些事情。他当了十余年县电影管理站站长。在农村电影放映工作几乎荒芜的今天,他却说他年迈的父母每天在家里依然少不了一种对话,一种无法离开电影和电影放映的对话。
上世纪60年代中期,在那个县西部山区的两个公社,从毕业的中学生中分别选出一男一女,参加省第二期电影放映培训班,几个月后,都成了县电影放映队的队员。起初,他们各自奔走在县里广大农村,只因后来结婚,被照顾调到一起,专门负责西部山区的放映工作。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孩子的母亲产假期满,因家里没人照料,只好抱着孩子,继续和丈夫走乡串村放映电影……
站长说,夫妻放映队全县只有一个,他出生后没两个月,就在父母的怀里看露天电影,一直看到上小学,也当然是县里的唯一。他说自己刚满周岁时,母亲去县城办事,父亲带着他去放映电影。那天很冷,放映的是一部老片子,齿孔多次错位,造成卡带断片。父亲只顾忙碌,儿子的一只小脚从包裹的棉被里蹬露出来,他却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这一幕同电影一同上演,结果那只脚严重冻伤,几天后流出脓水,住院后险些让医生断去两个脚趾。母亲为此和父亲大吵一架,轻易不落泪的父亲大哭一场。他们带着对孩子的愧疚与对放映事业的梦想,依然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或马车上,为乡亲们的期盼四处奔波。
那时放映队每到一个大队,都会被安排到社员家吃一顿派饭。有时能吃上金黄的小米干饭和大豆腐;偶尔还能吃到白面烙饼。近乎奢侈的“美食”表达出社员们对看电影的期盼和重视。他几乎是吃派饭长大的。派饭比家里的伙食好得多。说起这些,他的脸上露出骄傲与向往的神情,似乎他的童年充满了香甜饱胀的记忆和光影交错的快乐。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无论如何的暗淡乏味,一旦成为历史,坚韧淳朴的心灵里串拾起的总会是那些温暖闪光的片段。
下雪了。
雪花投射在银幕上的影像不是雪花,却像是一扇玻璃窗的外面流淌下的雨,顿时模糊了窗里的景物。这种无聊的袭扰,分明是北方冬天的情绪对遥远的春意的妒忌。不过雪的飘落毕竟因傲慢而放弃了疾速与猛烈,人们依稀可见阿鹏寻找金花时的焦急神色和后来盛开在蝴蝶泉边的那片绚烂的山花。
按照今天的想象,一对恋人相见,自然有深情的拥抱与接吻,可两人始终保持知青们并不愿看到的距离,只是相互的凝望和歌声代替了一切。人们似乎觉得电影的内容并不完整,因为没有看到他们走进洞房的场面。即使这样,也足以让大家在这个夜晚神情激荡不已了。
一片欢呼声后,人们开始拍打落在身上的积雪。脚步声和刚刚从电影里学唱来的零七八碎的歌声向四处散去……
一束手电筒的光亮,飞快地晃动到山头,消失在苍茫的雪夜里。
——那应该是最后一伙“跑片儿”的人。(杨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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