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3條厚褲被壓得很皺,應該請干洗店清洗一下。一問,洗一條要3元,太貴﹔我問熨一下多少錢。一條1元。我請店裡熨了。南嶺小學幾次要我去講祖昌艱苦奮斗的故事,答應他們明天講。中午在他們學校吃午飯,這是我最怕的事。自己帶點面條請他們加工。
●黨支部來慰問,送來一個紅包40元。我想:去年是20元,今年是40元。錢不多,但沉甸甸的。我一年交60元黨費,反饋給我40元,我這個共產黨員真有愧呀!我想,以后我每月要交50元為社會公益事業獻愛心。
●到縣政府大會議室聽報告,關於保持共產黨員先進性,這個學習活動終於落實到離退休的老黨員中了。這個學習確實萬分重要,因為有些黨員忘記了共產黨的宗旨、奮斗目標,一味追求物質享受,唯利是圖、吃喝玩樂成為他們的人生目標。
——摘自龔全珍日記
我常夢見祖昌。來了客,要去買肉,祖昌隻掏出1元錢,這點錢買得到什麼東西呢?就醒來了。
他的戰友當面叫他“甘部長”,背后都叫他“鐵公雞”。物資緊缺時期,他這個做后勤部長的,不精打細算怎麼行?第二次國共合作初期,祖昌常到西安購置部隊生活用品,出差回來報銷伙食費,每天不超過一角錢。同去的老張比他多出兩倍,組織上找祖昌了解情況。祖昌說:“我和老張不同,我飯量小,一頓兩個饅頭就夠了。而且我是南方人,在家炒了一罐辣椒,夾在饅頭裡就不用買菜,老張是北方人,要吃一點蔬菜。我吃了饅頭喝點水就行了,老張愛喝點稀飯。這樣加起來就比我多了。”
他到北京開會,上車前一碗面,車上一碗面,下車一碗面,三碗面到北京,次次如此。有一年,他了解到一個水稻優良品種叫“清江早”,生長期隻有70天,很興奮:“全縣有1萬多畝秧田,如果種‘清江早’正好趕上種晚稻,畝產五六百斤,就可增產五六百萬斤。”他問什麼地方有“清江早”,技術員說在清江縣(后改為樟樹市)農科所。祖昌說:“馬上走!”技術員問:“清江火車站離縣城七八裡路,要不和縣委聯系一下,請他們派個車?”祖昌說:“七八裡算什麼?走著去!不能聯系,聯系了就給人添麻煩!”那天下著蒙蒙雨,祖昌的布鞋沾滿了濕泥巴,他索性脫掉鞋子提在手上走。
老大平榮在部隊做護士,我想把我的手表給她。征求祖昌意見,他說:“不用管。我四一年才開始戴表,她才當幾天兵就戴表?”我說分工不同,當護士要打針、量體溫、測脈搏,都離不開表。他說:“她不會到辦公室看嗎?辦公室還能沒有鐘?”
平榮要結婚,看中了一套家具。我跟祖昌商量,祖昌說:“我隻給200塊。”
“200塊錢好干什麼?”我說。
他跟我算賬:“你想想,我一天有11.35元,你一天也有1.9元,哪個農民有這麼多錢?要是認為這是命好,應當得,就錯了。這是人民的,應當用在正道上,不能浪費。”
我說:“我們結婚20多年,從沒為錢爭吵過,你要怎樣安排就怎樣安排。我想買個櫥,你不同意﹔買一套刀剪,你也不同意。我的收入包家用,你的錢支援國家建設,我沒意見,但孩子要結婚,幫他們置辦點家具,這算不得浪費。”
祖昌說:“我隻有400塊錢存款,你取出來給她200,家裡留200過年。”
“200塊錢好干什麼呢?”我又苦笑起來,“家具大概要600塊,被褥100塊不夠,給她700吧!”
“我沒有錢。”一句話擋了回來。
我算了一下,我們為集體捐了85000多元,我不但貼了工資,連銀行利息也都貼進去了。
三
●今天到幸福院報到,向院長說了來意,要求當義務服務員。自己買台洗衣機為老人們洗衣,縫補衣物。我到幸福院來安度晚年,這條路是祖昌指的,我也認為很合適。我將為祖昌的戰友和他們的家屬服務。幸福院旁邊是琴亭小學,我還要為孩子們多做點事。
●外孫金鋒從深圳打工回來3個多月,我們一直沒有深談過……他終於得到上班的機會了。他的心情與我的期望相同:不論哪個單位,什麼工作,都願意接受。對金鋒的就業問題,我和金鋒都講現實,既然學校缺老師,當老師是最好的選擇。我希望他能珍惜這份工作,並能努力學習,做好這項工作。
——摘自龔全珍日記
可能因為祖昌是軍人吧,女兒們小時候都想當兵。那時不在蓮花招女兵,平榮要祖昌給新疆軍區寫信,爭取一個女兵名額。祖昌臉一拉:“征兵是有嚴格的計劃和要求的,不能開后門,搞不正之風。”1972年,有女兵名額了,平榮自己去報名,但體檢時右眼視力偏低,取不了。祖昌不但不去講情,還跟人武部說:“她視力確實不好,右眼隻有0.5。”
好在平榮品學兼優,被學校推薦入伍了。4年后,老三公榮滿18歲,一個人跑到人武部報名。一體檢,什麼都好,就是腳不行。負責招兵的同志告訴她:“你是平足,不合格。”
公榮想不通,怎麼是平足呢?她回家叫我脫襪子,我莫名其妙。她把我左腳板翻過來看看,又把右腳板翻過來瞧瞧,說:“奇怪了,媽媽不是平底腳。爸爸肯定也不是平底腳,不然的話,他走路怎麼那麼快?”
是啊!祖昌那時也70多歲了,年輕人和他一同走路還要緊追慢趕。村裡人誰不知道,祖昌不到10歲就到萍鄉做挑工﹔參加革命后,到永新、茶陵、蓮花一帶收破銅爛鐵做子彈。不是那雙鐵腳板,哪能一次又一次在槍林彈雨中穿行!
晚上,祖昌從地裡回來,公榮提起爸爸的腳看了一下,大聲叫:“呀!爸爸是平底腳!”
祖昌說:“平底腳怎麼了?你能走得贏我?”公榮那個委屈啊,說:“就是因為我遺傳了你的平底腳,去當兵,人家說不合格,不收我。”祖昌說,現在當兵要求嚴格,女兵更是百裡挑一,不收平底腳是對的。平底腳走路慢,走多了腳痛。可是如果不怕苦,勇敢鍛煉,照樣能練成個鐵腳板。“像我這雙腳,別說碎石子扎不破,就連玻璃碴、鐵釘子也扎不破。”他越說越得意,但為公榮疏通關系的事,隻字不提。公榮的參軍夢就沒有實現。
回江西前,我在新疆軍區八一子弟學校當老師。1957年初,我提出已離開山東老家15年了,想回煙台探親。祖昌說:“好嘛,不過今年夏天我們要回江西了,你要辦好離職手續。”
我驚呆了。翻看祖昌的日記,裡面夾了3張請求回鄉勞動的報告,從1955年到1957年,每年一張。上面寫著:“自1951年我跌傷后患腦震蕩后遺症,經常發病,不能再擔任領導工作了,但我的手和腳還是好的,我請求組織上批准我回農村當農民,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貢獻力量。”
我的心在顫抖,他回去當農民,我去干什麼?我問:“你們家鄉有學校嗎?”
祖昌說:“你問得真怪,全國都有學校,我家鄉為什麼沒有?”
我又問:“你們那裡的學校缺老師嗎?”
“這個我不知道。”他看著我,“噢——,你是怕回去沒工作,沒飯吃嗎?你隻能當拿工資的老師嗎?正規學校不要你,就不能當義務老師?你就不能幫群眾掃盲?!”
我想起同事給我出的主意:讓他先走,過一年半載,等他給我聯系好了工作,我再去。沒想到我話還沒講完,他的臉就拉了下來:“要走就一起走,考慮那麼多干什麼?”
祖昌回到了蓮花,就像雄鷹回到了天空,臉上總是挂著情不自禁的笑。我呢?突然變成了“外國人”:我講話,家裡人瞪著眼睛看﹔他們講話,我也聽不懂。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稻田,白天大人們出去干活了,我卻不知該干什麼。連話都互相不懂,還掃什麼盲?想來想去,我隻有到縣文教局去碰運氣了。跟祖昌一說,他說:“好嘛,你自己去找吧!”因為作好了被分到離家更遠的學校的准備,我背著被子和幾件衣服,步行了40多裡路,到了縣文教局。
正好,坊樓剛開辦了一所中學,缺老師,我就去教書了。
11年前,我遇到一位年輕人,他說:“甘祖昌苦了一輩子不抵。他還叫崽女務農,真是糊涂。”我反駁說:“他的物質生活雖儉朴艱苦一點,但精神卻十分豐富充實。”他說:“精神管屁用,現在誰還講精神,撈到了實惠就是好。”這是對祖昌的誤解。他從來沒有反對孩子們升學、就業,但必須憑自己的本事,不能要求組織上照顧。
祖昌沒為兒女做什麼,但他所做的是為大家的兒女造福,自己的兒孫也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