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犯還是戰俘?
通告的內容只是管理條例和活動時間表,不值得大驚小怪,讓日本戰犯受到刺激的是公告的落款:戰犯管理所。
即便是完全不懂中文的日本人,也能明白“戰犯”這兩個漢字。從1945年被俘虜之后,他們都是被當做戰俘關押、勞役。蘇聯在1949年組織了伯力審判,對12名實施細菌戰的日本戰犯審理宣判,並沒有涉及到移交給中國的這批戰犯。直到進入中國境內,他們仍然認為自己是戰俘。
戰俘和戰犯,是兩個不能劃等號的名詞,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
戰俘無關犯罪,戰爭結束后就應該被釋放、遣返,蘇聯人給過他們這樣的承諾。戰犯,意味著犯有戰爭罪行,要被審判,很有可能被送上斷頭台。
一字之差,對這些日本戰犯來說事關生死。一些人當即把公告扯碎,叫嚷著“抗議”。一些人暗中煽動,撩撥狂躁情緒。很快,日本戰犯們騷動起來,監舍內聒噪一片,甚至有人開始絕食。
戰犯管理所馬上展開應對,崗樓上架起了機槍,圍牆內負責警戒的戰士端起了長槍,而且上了刺刀。看守員的巡視變成了五分鐘一次的高頻率,特意穿上軍靴,走路“咔咔”有聲,造成威懾之勢。其實,很大程度上這只是做給日本戰犯看,戰士們的槍隻在越獄或暴動等極端情況下才會使用。真正給他們的懲戒,只是減少自由活動時間,少數幾個帶頭鬧事分子被單獨關押起來。
局面很快穩定下來,但這些日本人並沒有那麼容易接受自己的戰犯身份。戰犯和戰俘不但區分著未來,還定義著過去:他們在侵略中國時的所作所為是不是犯罪。
日本戰犯們對自己罪行的否認,心態不盡相同。有些人明確知道自己血債累累,但把這些罪行都推給國家和戰爭,試圖以此開脫自己。更多的戰犯則是日本軍國主義培植出來的惡之花,壓根不認為侵略中國、屠殺中國人是犯罪。他們沒有任何對罪行的悔恨,甚至對戰俘身份都覺得羞愧,認為那不符合“武士道”,抗拒改造、頂撞管教被當成了“勇武”。
鬧監很快平息,但交鋒沒有停止。
一天,原侵華日軍59師團中將師團長藤田茂找到管教干部金源,要求面見管理所所長孫明齋。金源能說一口流利日語,給兩人擔任了翻譯。
藤田茂不但是這批戰犯中軍銜最高的人之一,而且是個死硬的軍國主義分子。從蘇聯的戰俘營到撫順戰犯管理所,他和當過多年偽滿洲國“太上皇”的武部六藏一直是日本戰犯的核心人物,有“文看武部,武看藤田”之說。
據金源回憶,藤田茂在進入管理所之后很長時間,都保留著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標志性的仁丹胡。面見孫明齋時,藤田茂態度囂張:“我要見你們的毛主席,請安排一下。”
孫明齋又好氣又好笑,耐著性子說:“有什麼話就跟我說。”
藤田茂要說的,就是聲稱撫順戰犯管理所關押的都是戰俘,中日戰爭已經結束,應該釋放遣返回日本。
孫明齋明確告訴他:“這裡沒有戰俘,隻有戰犯。你還是這些戰犯中罪行嚴重的主謀之一。”
藤田茂當然不承認,兩個人針鋒相對。孫明齋義正詞嚴地教訓了他半天,藤田茂根本聽不進去。最后,孫明齋站起身來,半是命令、半是送客:“你好好讀一讀《帝國主義論》,搞明白帝國主義是個啥東西,對照自己想想,你是不是戰犯。”
藤田茂回去了,飯盛重任又來了。他擔任過偽滿洲國高等法院法官,以“法律權威”自居,滿口的“國際法”、“國際公約”,引經據典,頭頭是道,就是要証明他們是戰俘而不是戰犯。
日本戰犯們不再大規模鬧監,轉而開始聯名寫《抗議書》,還要把《抗議書》遞給聯合國,聲稱自己受到“非法對待”。
劉家常說,日本戰犯剛開始搬出“國際法”的概念時,管理所還真是有些撓頭。那時候沒幾個人知道“國際法”為何物。於是,管理所千方百計找來了相關的資料,首先讓管教干部學習。
“學了‘國際法’,很多管教干部更氣不打一處來。”劉家常說,“那些對戰爭罪、戰犯的定義,條條款款都能套在這些日本戰犯的頭上,他們居然還敢談國際法?”
既然日本戰犯打出國際法的名義,那就用國際法來回擊。管理所組織日本戰犯集體學習,特別是二戰后審判戰犯時制定和應用的一系列法律條文。
從紐倫堡審判啟用的《國際軍事法庭憲章》,第一次詳細規定了戰爭罪的種類和等級,甲級戰犯是犯有反和平罪的戰爭策劃者,日本的甲級戰犯已經在遠東軍事法庭上得到了審判。關押在撫順的這些戰犯,屬於乙級和丙級。
單就“戰爭罪”這一條,這批日本戰犯就沒有一個人能脫身罪名之外:違反戰爭法規與慣例,對所佔領土或佔領地的平民之謀殺、虐待,為奴隸勞役或其他目的的放逐,對戰俘或海上人員的謀殺或虐待,劫掠公私財產,實施非軍事需要的破壞……
其實,那幾個搬弄國際法的日本戰犯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這樣的學習改變不了他們的態度。但是對大多數特別是低級別日本戰犯來說,他們原本也不知道國際法中對戰爭罪和戰犯的定義。這樣的學習讓他們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戰犯成了無可推脫的身份。
接受戰犯的身份,也就意味著認罪的開始。
以德報怨
日本戰犯在戰犯和戰俘的身份上糾纏,管理所的工作人員們則經歷了另一番內心糾結:這些日本人是仇人還是犯人?
撫順戰犯管理所成立之初,共有145名成員,多為軍人出身,很多人經歷了抗日戰爭,和日軍真刀真槍地生死相搏過。第一任所長孫明齋、副所長曲初都是老革命,孫明齋的舅舅被日軍的狼狗活活咬死,曲初腿上的殘疾就是拜日軍所賜,其他大部分人也都能寫出一本日本鬼子的“血淚賬”。最極端的例子是一個叫王興的看守員,10歲時,他親眼看到自己的7位親人被日軍用刺刀刺殺。
即便是最年輕的趙毓英等人,也對日本侵略有切身體會。他們看待日本戰犯的眼光,難以克制地帶有仇恨。但是,作為管理所工作人員,個人再大的血海深仇也要放下,必須無條件服從命令,對戰犯實施“三個保障”,即:保障不侮辱人格、保障生活條件、保障身體健康。
所長孫明齋給大家做思想工作,也像是在說服自己:“我知道大伙想不通,其實我最開始也想不通,但是周總理說‘20年過后再來看我們現在做的工作,就能明白其中的意義和價值。’”
當年的工作人員都記得孫明齋說的一個比喻:“我們現在克制、犧牲自己的感情,這也是一種戰斗,就像當年在戰場上和小鬼子拼刺刀。這些人當年全副武裝時各位都沒害怕過,現在改造他們的工作又有什麼可為難的呢?”
撫順戰犯管理所,是審判定罪前關押戰犯的地方,是一個還不能叫做“監獄”的監獄。在人們的印象中,監獄意味著陰暗、冰冷、殘酷、恐怖。而關押在撫順戰犯管理所的日本戰犯,除了失去自由,其他任何方面都要比真正的囚犯優待得多。
最初幾天,管理所為戰犯提供的伙食是粗糧、細糧搭配,以高粱飯、窩頭為主。以當時中國人的生活水平而言,這已經是中等偏上的伙食標准。不說別人,管理所的工作人員吃的也是這些。
個別日本戰犯卻對這樣的優待不領情,他們先是拒絕吃粗糧,把飯菜倒進馬桶裡,繼而發展到絕食。
管教干部看了心裡有氣,有人說:“他們不吃就是不餓。這頓不吃粗糧,下頓還這麼做。”有人說:“槽裡有草餓不死驢,看他們能挺幾天。”
但是,連續幾天,幾個死硬分子真的一直拒絕進食。不管是什麼原因,真要是在管理所有戰犯餓死了,都會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管理所趕快將情況向上級匯報。
很快東北公安部轉來了周恩來總理的批示,將戰犯們按將官、校佐、尉官以下三級,分成小、中、大灶三種待遇,全部供給細糧。
具體的伙食標准列出來,讓很多管教干部都不能理解。這些戰犯每人每天菜金最低0.42元,最高1.54元。這是什麼概念?當年最好的東北大米每斤隻要0.1元,豬肉是每斤0.3元。
即使是最低檔次的戰犯伙食標准,也要遠遠高於管理所工作人員的水平。這樣的“牢飯”恐怕世界上不會有第二份。
日本戰犯不但吃得好,會吸煙者,每人每月提供一條紙煙﹔每周洗一次熱水澡、每月理一次發、定期接受體檢﹔每年春秋季各召開一次運動會,每逢節日還要搞會餐。管理所醫務室的醫療設施甚至超過當時的中級醫院,部分戰犯在戰爭中受傷致殘,管理所為他們全部安裝了假肢。
趙毓英學的是高級護理專業,還給她分配了新任務:“營養護士”,就是要給戰犯調配食譜,保証營養均衡。
每天,趙毓英開出菜譜,負責后勤採購的高震照單採買。高震后來成了趙毓英的丈夫。“那時候我們倆可沒少吵架拌嘴,他對我滿腹牢騷。‘你開單子也不看看季節,三九天哪裡有西紅柿賣?’‘指名要河鯽魚,漁民要知道是給日本人買魚,非把我當漢奸揍一頓’。”趙毓英笑著回憶。
抱怨歸抱怨,高震還是會想方設法把菜譜上的東西購置齊全。炊事員也有情緒,故意把米或菜洗得不干淨就上鍋。這個情況很快被發現,遭到了管理所領導的嚴厲批評,從此杜絕。
趙毓英說,每次大會小會,領導們都要強調一遍“三個保障”,嚴肅紀律。我們也逐漸理解,優待日本戰犯,不但是實行人道主義,更是改造他們的方式。要讓他們真真切切感受到中國人是如何對待他們的,反省他們又是怎樣對待中國人的。
中國人的以德報怨,拷問著日本戰犯沉淪已久的良知。
“文看武部”,說的是日本戰犯的標志人物武部六藏。他在1940年至1945年擔任偽滿洲國國務院總務長官,是日本對中國東北進行殖民統治的首要戰犯。此人極端頑固,一直宣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幫助滿洲國建設”。
1952年,武部六藏突發腦血栓,經醫護人員晝夜搶救脫險,但從此癱瘓在床。為了照料他,管理所委派焦桂珍做專職護理員。
武部六藏的一日三餐,都是焦桂珍一勺一勺喂到嘴裡。他大小便失禁,焦桂珍端屎端尿,每天擦洗。直到1956年假釋出獄,武部六藏四年不曾離床,卻連褥瘡都沒有生過。
在接受審判前,武部六藏最終供述了全部罪行。六十多歲的武部六藏形容三十多歲的焦桂珍,“像母親一樣照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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