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華
最初的矛盾
意識到自己的優勢后,張國燾變得敏感和好斗。這體現在他與毛澤東的初次交談中。
毛澤東問起會師前紅四方面軍的戰略計劃。
張國燾提到年初曾向陝南突擊,考察過北進的可能,試圖接應轉戰到鄂豫陝地區的徐海東部,當時已經打到寧羌地區,按實力可以打到漢中地區。
“可惜了。那時你們已經到了漢中,為什麼不繼續北進?不過,如果你們真的北進了,那我們就不可能在懋功相會了,中共中央和一方面軍可能要多走幾千裡路去追尋四方面軍。”
由於擺龍門陣,毛澤東聊得很隨意。
張國燾感覺被刺了一下。他在回憶錄中這樣揣測毛澤東的神情、用意和原因:
毛當時說這些話的語氣,顯然是譏諷我並無策應中共中央和一方面軍的誠意。毛的這些談話使我心情上的感覺很不愉快。我覺得他在游擊戰爭中養成了一種疑忌心,所以對我的所作所為,也不用善意去推測。
張國燾鄭重其事地澄清:“我們四方面軍的同志們知道一方面軍將會渡過長江北上時,即以策應一方面軍作為我們的首要任務。我們到寧羌地區,主要是企圖打擊在那裡的胡宗南部,也是策應一方面軍的一個行動,並無遠離一方面軍北進的意思。我們現在終於在懋功地區會合了。我和四方面軍的同志都引以為快。”
毛澤東意識到產生了些許誤會,善意地點點頭,表示認同張國燾的表態,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張國燾接著敘說紅四方面軍實施嘉陵江戰役的情況,說到下令放棄整個川陝蘇區,將全部力量撤到嘉陵江以西。
毛澤東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可惜啊!”
又聽到這個詞,張國燾反詰道:“我來迎客,難道還犯了罪不成?”
毛澤東不想搞壞氣氛,苦笑著說:“接客很好啊,我們都十分感謝。要有個家就更好了。”
張國燾的不快第二天便攤到桌面上,這就是兩河口會議。
兩河口,是撫邊以北的小鎮,得名於鎮旁兩條小河——從北面夢筆山流下的撫邊河和從東面大雪山流下虹橋河。這兩條奔流而下的溪水在此交匯,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綠洲。盡管當時已是夏天,但山上的積雪和河裡的流水,使這裡的氣候非常涼爽。
會議在一座喇嘛廟召開。據文獻記載和多數當事者回憶,這次會議的全稱是政治局擴大會議,參加會議的人員有張聞天、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張國燾、王稼祥、博古、劉少奇、凱豐、鄧發以及劉伯承、彭德懷、林彪、聶榮臻、林伯渠、李富春等人。
按慣例,會議由張聞天主持,報告和結論由分管此項工作的常委負責。
周恩來是政治局中負責軍事工作的常委,由他作主題報告。
“目前,一、四方面軍都離開了原有根據地,要在新的地方創造新的根據地。在這種情況下,制定戰略方針就是要解決‘在什麼地區創造新蘇區’的問題。”周恩來開宗明義,提出會議的主題。
“應該向什麼地方前進呢?”周恩來通過假設,論証自己觀點:“回頭向南是不可能的,后面有蔣介石的幾十萬追兵,敵我力量懸殊。東過岷江?敵人在東岸有130個團,對我不利﹔向西北?那裡是一片廣漠的草原。可走的隻有一條路,就是北向甘肅。在那裡,道路多,人口多,山少。在此必定會遇到敵人,我們可用運動戰消滅敵人。如果敵人前進得慢,我們可以在這個廣闊的地區前進,並向陝西迎擊敵人。”
張國燾接著發言,提出了三個方案。
第一個方案,是迅速北上,從甘南打開缺口,以川陝甘為戰略目標創建立足點和根據地。他稱之為“北進計劃”。
第二個方案,是以現在佔領的地區為起點,以西康為后方,向川北甘南至漢中發展,或者南下四川,准備赤化四川。他稱之為“川甘康計劃”。
第三個方案,是轉移到蘭州以西的河西走廓地帶,以新疆為后方。他稱之為“西進計劃”。
張國燾逐個方析了三個計劃的利弊。看似不偏不倚,就事論事,其實暗藏心機。分析北進方案時,他從多個角度論述了方案的不利因素:“從這裡去寧夏,愈往北走,愈是毫無掩蔽的黃土荒山,我軍易於遭受敵機的襲擊。陝甘北部地廣人稀,糧食情況遠不如川陝甘邊境一帶豐裕。寧夏南有黃河,東、西、北三面都是大戈壁,我們進到那裡,易於被敵封鎖。再說,現在鬆潘北部敵情不明,貿然前往,非常危險。”
分析川甘康方案時,他列舉多種可能性,論述其進退有據、應對裕如戰略彈性,其基本思路是:暫時在川康地區立下腳根,以便有時間整理隊伍,訓練對騎兵作戰的戰術。如果經過試驗,能夠實現川康計劃,那又何必北進或者西進呢?如果事實証明不能在川康立足,然后再北進或西進仍未遲。即使那時北進路線被敵人封鎖,仍可以西進,因為西進路線是敵人不易封鎖的。
大家都聽出了張國燾的中心意思。他醉心於固守川西北一帶的計劃,即所謂“東扣岷江,南掠天、蘆、灌、邛、大、名”的意見,認為可以向成都打,消滅南面的敵人不成問題。
毛澤東第三個發言,講了五點意見:
第一,要用全力到新的地區發展根據地。在川陝甘建立根據地,可以把創造蘇區運動放在更加鞏固的基礎上,這是向前的方針。要對四方面軍同志作解釋,他們是要打成都的。一、四方面軍會合后有實現向北發展的可能。
第二,戰爭的性質不是決戰防御,不是跑,而是進攻。根據地是依靠進攻發展起來的。我們過山戰勝胡宗南,佔取甘南,迅速向北發展,以建立新的根據地。
第三,應看到那些地方是蔣介石制我命的,應先打破它。我須高度機動,這就有走路的問題,要選好向北發展的路線,先機奪人。
第四,集中兵力與主攻方向,如攻鬆潘。胡宗南如與我打野戰,我有20團以上,是夠的﹔如不與我打野戰,守堡壘,就一定要打破駐點,牽制敵人。現在就是迅速打破胡敵向前奪取鬆潘。今天決定,明天即須行動。這裡人口稀少,天冷衣食困難,應力爭在6月突破,經鬆潘到決定的地方去。
第五,責成常委、軍委解決統一指揮問題。
毛澤東的發言與眾不同。他思考問題不是一味地從紅軍的角度論優劣長短,而是重點關注蔣介石的部署,圍繞“先敵制變”的原則來選擇方案﹔他顧全張國燾的面子,不去評說或者抨擊川康甘方案的短處,而是用“要對四方面軍同志作解釋”輕輕帶過,把關注的重點放在執行北上計劃上﹔他強調決策與執行的統一,要求高度機動,今天決定,明天即須行動﹔他從組織人事的角度,要求常委和軍委解決統一指揮的問題。
而統一指揮、即決即行才是當前所有問題的核心。
在張國燾看來,雖然主持會議的是張聞天,作主題發言的是周恩來,但真正的主席是毛澤東。這點從發言的証據就可以感受到。他的發言絲毫沒有論証觀點的意識,完全是從決策的高度闡述的,而且極具操作性。他的思路后來成為《鬆潘戰役計劃》的藍本。
在毛澤東之后,朱德作了簡短表態:“同意恩來的報告,背靠西北、面向東南這一總的戰略方針應決定下來,要迅速打出鬆潘,進佔甘南,打下敵人,建立根據地。”
紅三軍團軍團長彭德懷、紅一軍團軍團長林彪發言,贊同北上方針,認為當前最關鍵的是從鬆潘打出去。
接著,博古作了發言。博古引經據典,言辭犀利,對張國燾進行了不留情面的抨擊。
張國燾本來落於孤立之中,博古更讓他怒火暗燒。
博古兀自暢談:“南下川康,正如同麻雀飛進了陰溝裡,進得去出不來,死路一條……”
“你說誰是麻雀?”張國燾冷笑道,“博古同志,眼睛長來不完全是用來看別人的,也應該借個鏡子看看自己吧。中央紅軍10萬雄師,如今還剩下多少人馬呀?你們打了敗仗,不能說要李德負責,他是外國人,你們都要負責。作為黨的最高負責人,你難道不應當深刻地檢討一下自己的責任?還振振有詞地來和我談什麼軍事?”
毛澤東勸道:“國燾同志,先不要上火嘛,讓博古同志把話說完,你再發表意見,好不好?”
博古脹紅了臉,匆匆結束了發言。
王稼祥接著發言。話不多,但很有嚼頭:“一、四方面軍會合后,能使我們在川陝甘建立根據地,這個地區有很多好條件,首先是一、四方面軍匯合后力量大了,其次是帝國主義的干涉遠了,敵人又隔離,群眾受壓迫,易於接近我們,等等。有這麼多好條件,但能否成為蘇區,要看我們能否消滅敵人。如果認為一面無敵、后退無窮,這就錯了。這是躲避斗爭,不看到進,隻看到退。當然在有的情形下須要退,但現在主要的問題不是這裡,而是要堅決斗爭擴大蘇維埃區域。”
張國燾倒吸一口冷氣。他沒有想到,這位白面書生竟然用“一面無敵、后退無窮”八個字來形容他鐘情的川康甘方案,而且上升到“躲避斗爭”的高度。
張聞天最后作了總結性發言:“我們的目標是繼續前進,在川陝甘建立新的蘇區根據地。實現這一戰略方針,目前紅軍最重要、最關鍵的任務是,首先突破敵人的北面防線,消滅胡宗南的部隊,奪取鬆潘並控制鬆潘以北地區。”
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了《關於一、四方面軍會合后戰略方針的決定》。
張國燾把兩河口會議視為一個人對一群人的“群英會”,他說不過周恩來,爭不過毛澤東,拗不過張聞天、王稼祥,被迫同意北上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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